柳子言说:“掌柜不必客气。你来瞧瞧,这个xué可真不错哩!”
掌柜说:“是吗,这么快的?!先生你怎么受伤了,满手是血呢?”
柳子言脸红了一下,忙说:“刚才下坎时不小心跌了,没事的:我想你既然来了,咱就把方位定了好下楔哩。”
掌柜却说:“先生急着是要走吗,这次来可不能让你很快就走的,我得好好款待你才是。过午了,回家吃饭吧,明日再来好了。”
柳子言被背了随掌柜回到姚家大院,掌柜却并没有让他去厢房用膳,而让人一直背他到厅房,掌柜则仰躺在睡椅抽起烟土来。一个泡抽完再抽一个泡,掌柜再不看他,也不说话,柳子言起身要往厢房去,掌柜突然说:“柳先生也爱上我的四姨太吗?”冷丁一句,柳子言脸唰地huáng了扶桌站了起来又坐下,说:“掌柜,你怎么说这话?我姓柳的有什么冒犯了你吗?”掌柜说:“昨晚出了一件怪事儿,有人想要再夺走我的女人,竟到了石堡
去,先生是能人,你估摸这是苟百都吗?”柳子言心里作慌了,他想一定是女人逃走后,掌柜在追查了。一想到女人已经逃走,柳子言又暗暗得意,恢复了脸面,故意作惊道:“四姨太真地接回来了?谁到石堡上去gān什么?苟百都不是被龙抓了吗!”掌柜冷笑了:“苟百都是死了,可惜学苟百都的人没他那身膘ròu!德顺,你进来吧!”厅房里便有一人进来,竟是石堡那看守四姨太的老头。老头看了一眼柳子言将头就垂下了。掌柜说:“姚家的
下人出了一个苟百都咬人的狗,可再没第二个对姚某人二心的人,德顺告诉我了一切。我现在只想问柳先生一句,你爱上我的那个四姨太了吗?”柳子言在刹那问天旋地转了,他恨死了这个叫德顺的老头,龙该抓的不是苟百都而是这狗德顺了!自己英雄了一场,竞坏在一个卑贱的下人手里,柳子言知道他现在的结果了,却为女人将受到又一重的惩罚而叫苦不迭了。到了这步田地,柳子言还掩饰什么呢,胆怯什么呢?他虎虎地看着掌柜,突然说:“是的,我是爱上四姨太了,我第一次到姚家来就爱上了四姨太!掌柜你杀了我吧!”掌柜一丢烟具,哈哈大笑不已,直笑得身子连同睡椅前后摇晃,说:“柳先生真个坦白!我还可以告知你,你不但是爱上四姨太,四姨太也在爱上了你!”柳子言叫道:“不!这与四姨太无关,要杀要剐,我柳子言一人承担!”掌柜说:“柳先生真是爱女人爱得深呀!我并不杀你,你是我请来的贵客,我还要谢酬你哩,你知道我要谢你什么吗?我就把四姨太送你!我虽然爱这娘儿们,我为她破过家,在她当了匪婆子还把她接回来,但我今早去到石堡里见了她,我决定就送你了!”柳子言直直看着掌柜,他估摸不出这老谋深算的掌柜说这话的真正含义。他站在那里不动,等待掌柜的突然变脸而吆喝了五大三粗的打手冲进来。掌柜却又在说;“柳先生,难道你也不回谢我一句吗?”柳子言简直不能相信事qíng竟是这般变化,yīn霾密布的天突然透亮,湍急汹猛的水突然拐弯平缓,狂旋的龙卷风突然消失了吗?他一低头颅答道:“掌柜说话若真,那我多谢了!”掌柜却说了:“但我却也要你保证,一定要踏勘
个吉xué给我!你今日糙糙踏了一下就说要定方位,我姚某就不能依你了!好吧,四姨太我先让她在石堡上呆几日,几时吉xué踏成,你就带她走吧!”
整整踏勘了六天,真心真意地选好一处吉美xué地的柳子言爬到了石堡,出现在他面前的四姨太已是于那一日的早上被掌柜抽打一通鞭子将儿子降生,儿子却活活地在她的面前摔死了;而她也同时于掌柜的面,用石片从左额直划出四条裂口到右腮,说:“你不是总爱着我这么张脸吗?我现在一心一意是你的四姨太了!”柳子言看着毁了容的女人,他啊地一声惊跌在地了。几分得意的掌柜也觉得愧对了柳子言,几分歉疚地说:“柳先生,我不该瞒着她毁容的事,望多谅解。娶女人就是娶一张脸,柳先生若不喜欢这个.姚某再送你个丫头好了,整头洁脸的乖巧人哩。”柳子言摇摇头,一下子跳起来,将面前的女人搂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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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jī毛粘好了脸伤的女人,从此再也没有了往昔的俏丽,那四条从左眉斜斜下来到右腮的疤永远留下了红痕,但柳子言用驴子领回到他的家屋,怜爱如初。他拥抱着这个千难万难方遂了心的女人,再不是旧日无能的男人,他是丈夫,尽着丈夫的职责。
他们在五年之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有了儿子,使这一对夫妇不再是为了过一种安静可心的日子了。他们幻想着在这个世界上,要活得顺心适意,有头有脸,就必须是要当官的。他们商定要为柳氏家族选一个最好的坟地;大半生为了他人的幸福,柳子言踏遍了山山水水,现在他们是在为自己而选xué了。一头瘦小的毛驴子,载着已经花白了头发的夫妇,终于在一个雨后天朗的正午寻觅到了一个山嘴下,柳子言激动不已,满口白沫论说勘踏美xué的妙处,什么风水以山名龙,故山之变态千形万状,走垅之体转移顿异,其潜现跃飞变化莫测,唯龙为然。何以日脉,是统人身之脉络,气血所由以运行而一身之禀赋,脉清者贵,浊者贱,吉者安,凶者兀,地脉亦然。什么龙要旺,脉要细,xué要藏,局要紧,砂要明。水要凝。化生开帐两耳cha天,虾须蟹眼左右盘旋,明堂开睁砂脚宜转。他满口文言古辞,女人哪里听得明白,问这山嘴下该是什么xué,柳子言又得意指点,说那山嘴两边呈半环,环后有横峁,峁后又一山成大环抱,虽不是五耸秀四水归朝,青龙双拥官诰复钟,但却也是梧桐枝xué,此龙身枝脚均匀之格,梧桐枝双迎双送,两平势对节,分枝作穿心,该是祖宗儿孙相顾,至贵呢!女人乐道:“好了,好了,我不懂你的这样xué那样xué,我只要我儿子当官的xué哩!”
柳子言自小没有了父母,被师傅收养学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葬在哪里,坟墓拱好了,便做了先考先妣的灵牌安放进去,又为自己和女人拱了双合大墓,便宣布再不为人察识风水了。在儿子长到了十二岁,男长十二接父志,在一个早晨,夫妇俩烧了锅jú花汤水沐浴,穿好了所有崭新的衣服,对儿子说:“儿呀,我们不可能看着你长到三十四十,也不可能为你留下青堂瓦舍的一院房屋,百亩良田,万贯资产,可我们可以助你去当官。从今往后,你不要想着你的父母,也不要守在这个地方,你可以出外去gān你的事了!这个世界这么大,你不会孤单,你会有许多大事要gān的。”儿子是聪明俊秀的人物,听从了父母的话,磕下一个响头,下山而去了。
这父母骑上了毛驴。女人虽然老了,身架还俏,人依旧gān净,头脚整洁不乱,却把一块印格手帕顶在头上,手帕太大了,四个角便遮了脸。柳子言说:“今日暖和没风,遮得那么严于嘛?”妇人说:“不遮,难看呢。”柳子言端详着她,脸上皱纹是纵横了,五官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地端正,那四条伤痕虽是发红,却看到了往昔的美艳,说:“你一点不难看。你是天人,你原本是在天上,但你到了人间,桃花恨你,chūn风恨你。所以你受尽磨难,只有了这四道疤你才活得安生了!太阳这么好,咱要出远门,为啥要遮呢?”
妇人听从了丈夫的话,要骑上毛驴了,柳子言就去扶她,趁机要捏捏那一双jīngjīng巧巧的脚,再将一竿柳条给她,让她当驴鞭。女人就说:“你再捏,我可要抽打你了!”两人遂想起过去长长的一幕,相视在阳光下就全笑了。
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这么骑着毛驴来到了他们的坟地.直走到地下拱好的坟墓xué里,便动手将墓坑中的砖石一块一块封了墓xué口。封得那么严,没有一丝风可漏,没有一点光可透。柳子言说,今晚会有一场雨的,坟顶上的土能塌下来埋了墓道,咱们可以安安静静睡了。
该怎么睡呢?漆黑的世界里,女人并没有立即感到呼吸的紧促,她询问着柳子言,并撒娇地一定要柳子言扶了她睡下,且要双手就紧紧搂住她,让她头枕在那宽宽的胸脯上。柳子言按她的要求去做了。他们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坟外风扫过墓顶,那几丛枯糙摇曳着泠泠的金属声,有蚂蚁在叫,蚯蚓在叫,墓壁上爬动的湿湿虫释放着姜葱一样的气味。两人同时想起了过去的岁月,想到了那一切一切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细节,倒后悔忘了带一壶酒来,这些记忆是用盐风gān的ròu丝,蛮能有滋有味地下酒呢。柳子言开始摸索着从身上解那件已经很旧很旧几乎稍稍一撕就破的红裹兜,妇人并没看见,却感觉到了,也伸过手来,拉平了,盖在他们的脸上。
“这是咱们的铭旌哩!”柳子言说。
“铭旌都是要写一生功德的。”妇人说。
“那上面不是有血斑吗,那就算咱自己写下的。”柳子言说。
两人无声笑了。
“咱们的儿子会当了官吗?”妇人悄声又说。
“会的。这是一个好xué哩!”
“能做了什么官呢?”
“很大的官,真的,大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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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四十里外的洪家戏班有一个出了名的演员,善演黑头,人称“活包公”。他便是柳子言的儿子。柳子言踏了一辈坟地真xué,但一心为自己造xué却将假xué错认为真,儿子原本是要当大官,威风八面的官,现在却只能在戏台上扮演了。
写于1990年4月10日——15日
《美xué地》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