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_贾平凹【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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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争来那个阎王夺

没奈何,走州河

纤锯身,石割脚

厘局、船霸是催命鬼

凄惶更比那个石头多

没奈何,走州河

眼流泪,口唱歌

水贼绑票抛深潭

要寻尸首那个鱼腹剥

金狗没有言语,大声喘粗气。福运跳上柴排,再也不与金狗招呼,对七老汉说:“七伯,开排!”遂解了缆绳,竹篙在岸石上一点,排悠悠一个转,立即顺水而下。金狗无声地脱了上衣,也脱了长裤,在排头上夺过了七老汉的长竿篙。

七老汉说:“金狗,你今日不应该到河上来的。”

金狗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放排了。”

七老汉说:“金狗,你要走了,我们是应和你喝喝酒的,可你那么快做了田家的未婚女婿,你也不觉得事qíng太快吗?”

金狗说:“我知道。”

七老汉说:“谈恋爱我不懂,我年轻时在荆紫关认识一个女的,虽是窑子院的,至今梦里还梦到她。你和小水,说断就断了?”

金狗说:“嗯。”

七老汉叹了一口气,不言语了,坐到了后排上去,掏了酒扁壶喝。福运要喝,老汉不让,骂一句:“现在的人心都jian了,我何必耍大方呢?想喝酒了你自己买去!”

七老汉骂福运,福运没见怪,金狗脸却烧得发烫。

排悠悠地往下行,谁也不再说话。这是金狗行船撑排以来从未遇过的冷清。他知道七老汉在怨恨他,福运在怨恨他,但他给他们说什么呢?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排头,睁大眼睛,集中jīng力,在一种高度紧张之中将脑子里充斥的混乱淡化为一片空白。州河在宽宽的河谷里并不是满满dàngdàng,水有时合为一道,蛇样地冲到北岸,空出南岸一堆一堆沙石丘梁,有时又冲到南岸,使南岸的路bī上了峭峭的石崖,而北岸的gān涸滩上却新垦了一坑一洼的水田。水流在正河道的时候,则是分开了三股四股。这是最难撑渡的地段,哪儿一股水深,哪儿一股水浅,金狗凭借着股水的颜色,泛起的làng花,每一次都顺利通过了。过了分股水,河chuáng必是下落,水就平缓了,午后的太阳斜斜照着,水的表面就像是油画一样。他看着水面上那些波纹,清楚哪儿是个旋涡,哪儿下边是一块礁石,别以为这里是万无一失的地方,稍不留意,那温温柔柔的水面就会将排吸铁石似的吸去,只打一个转儿,排头就沉下去,什么也不得见了。到了七里峡,河道窄起来,八个山嘴恶作剧地从两岸jiāo错突出,州河就扭曲了七个湾来。湾湾是连绵的树林,像墙壁似的,这墙又都向河面上倾斜,光线就兀然幽暗了。那些gān死的枯桩发着白色,明显在碧绿中,而葛条、野葡萄藤像挂在树上的绳子,一条条垂下来,在水面上摇曳。多糙的冷清的角落,岸崖上泛着油腻的黑石,和一丛一丛láng牙刺,全都发着微光。金狗心提上喉间,将那一竿长篙前后左右拨点,常常一篙当地点在岸崖上,排和人就反弹一下,发出嘎嚓一声裂响。那些被砍伐的树桩,是从水面上砍伐的,水的波曳常常使一人高或半人高的木桩隐蔽,金狗才小心翼翼撑过了,突然一声震响,排剧烈地打了一个回旋,然后就再不动了。

金狗大叫了一声:“挂桩了!”

一直在排后冷眼静观的七老汉和福运,似乎是幸灾乐祸,并没有立即站起,慢慢收拾了酒壶。七老汉说:“霉了,这木桩从来没有挂过排的!福运,下去看看,是不是这儿有了鬼,把排拉住了?”福运抄了一把弯刀,剥了衣服溜下水去,水面上一阵咕咕嘟嘟的水泡,后来就冒上来说:“七伯,真的有了鬼!一根木桩cha在排底的椽fèng里!”七老汉说:“半个月前,这棵树上吊死了一个妇人的,披头散发,舌头有二尺长。石疙瘩那劣坯子还用竹篙挑妇人裤子,他小子倒没报应,让咱邪上了!”说罢就“呸呸呸”连向河心吐唾沫。还要叫福运也吐,说是冲邪。三个人就全下了水,一起用力将排往上抬,但白费力气,排依旧静着不走。七老汉就钻下排底,上来说:“刀在水里没用的,取锯子吧,只有用锯子锯木桩了!”福运拿了锯子再要下水,金狗不言一语夺了去,扑通没进水去了。十分钟,二十分钟,金狗冒上来,脸色黑红,大口喘气,福运要下去换他,金狗又钻下水了。又一锅烟时辰,冒出水,说:“快断了,咱们一起往下推排吧!”三个人全下了水,用葛条将排系在大树身上,后憋足力气推排,咔嚓一声,水下的木桩断了,排忽地冲下去,立即葛条一个颤音,拉得直直的。七老汉跳上排,站在了排头,喊:“快上!”福运跳上排了,看见金狗还在那里洗脚,便突然用刀砍断了系排的葛条,排箭一般顺水冲去,霎时拐过一个湾不见了。

七老汉在排上忧心忡忡,说:“福运,你也太过分了,你把他留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夜里怎么办?”

福运说:“让他和那女吊死鬼过夜吧!”

七老汉说:“把排靠岸,等等他吧?”

福运说:“让他受受苦,死不了的,咱走咱的!”

金狗呆呆地站在岸边。当福运将他丢弃在这里的那阵,他愤怒得想要杀人,恨不得一个猛子扎下水,跟着那排泅浮,追上去把排捣碎。但后来,他就笑了,如果这种惩罚能减轻七老汉和福运对他的仇恨,他甘心在这里呆上一夜。多少天来,他第一次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脸上泛上一丝无声的笑。幸好,又一只船从上边撑下来,船上的人认识金狗,停船让金狗坐了,已是huáng昏,继续向白石寨行去。

金狗坐的船身轻体小,下行得特别快,到了七里峡下五里处,就远远看得见了七老汉和福运的柴排。金狗坐在舱里,不让福运看见他,相距半里之遥,船上的人突然大叫:“不好了,前边的排出事了!”金狗闻声出舱,看见柴排通过河面,横过河面上空的一道电话线因一边电杆弯倒,线低垂河面,柴排发现时已来不及,福运忙中用竹篙挑线,没有挑中,线便拦腰将他拉落水中,柴排压过,拉断了电线,几捆堆在排上的梢子柴也散落河中。七老汉失声痛叫:“福运!福运!”慌乱中将排往岸边靠去。金狗也急了,他知道福运水xing并不十分好,落水后排又从身上通过,一定是被水卷入前边的河槽子去了,便不等船冲下去,一个跃子就投入水中,使劲往前划。果然,前面的河槽子里,福运冒了一下,又不见了,金狗泅过去,抓住了福运的头发提起来,赶来的船,伸过了篙,福运抓住被拉上船了。篙来再让金狗抓时,金狗没有抓住,忽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拉他,吸他,水旋得像龙卷风,他叫声“不好”!拼足力气挣扎,但还是被卷吸过去,最后全身被夹在一个暗礁石fèng。七老汉已经泅下水了,水鬼一样贴在礁石上,发现了他,拉住他的双脚往外拉,终于拉出来;金狗的一条胳膊脱臼了,疼痛得不能动弹。

福运背着金狗上了排,千声万声向金狗赔罪,金狗说:“得了,福运,我没有忌恨你。你把我丢在七里峡,我知道你嫌我愧对了小水,你应该是这样的。”福运和七老汉帮着按接金狗的胳膊,却怎么也按接不上,那胳膊越发变紫变黑,肿得很粗了,只有到了白石寨进医院去看医生。

福运说:“金狗哥,我总不明白你怎么不要小水了,是小水做了伤你心的事了?”

金狗说:“没有。”

福运说:“那你怎么能这样?!”

金狗到了此时,只好老老实实把qíng况说了,七老汉和福运都呆了,默不作声。船泊泊地在水里下行了一二里。金狗说:“福运,即就是与英英最后事不成,我和小水的事也怕是不会再成了。我有一句话,你肯不肯听?”

福运问:“什么话?”

金狗话未出,眼睛却cháo了:“小水是好女子,她命太不好了,没爹没娘,韩伯是个粗心人,光棍了一辈子,心也野,不会疼爱人,麻子外爷护小水,可他年纪太大,往后你就要多帮她呀!我知道你是去了铁匠铺,我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

福运是实诚人,倒被金狗几句话说得动qíng,当下点了头。

船排到了白石寨。天已擦黑,三人去了医院,医生为金狗按接了胳膊,返回排上已是万家灯火了。福运说:“金狗哥,我陪你去铁匠铺吧,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再不去呀!”

金狗面有难色道:“我何不想去,可麻子外爷他会不让我进门的,要是一闹,小水更伤心的。”

福运也觉得是。七老汉却叫福运到一边,说:“你去把小水叫来,让他们在排上说说话。金狗今日订婚,他能跑来,还不是再想见见小水吗?”

福运就装作去给七老汉打酒,跳上岸小跑往铁匠铺去。

铁匠铺里,麻子外爷病未好,小水也病倒了,头痛,心口疼,饮食不进。麻子外爷吓得发慌,拖着病身子去买了许多止痛片,给小水吃了也无济于事,便去请了寨城西关一位巫师,巫师看了小水,说是撞了鬼了。麻子问:有死鬼缠人,有没有活鬼缠人?巫师说,当然有缠人的活鬼,他虽没死,可魂魄来缠,比死鬼倒凶出几倍。麻子就破口大骂金狗!巫师便在一张huáng表上画了符,一张压在炕席下,一张贴在门框上,说一天后家宅安全,人体康复。但小水还是身子沉重,且动不动就哭。福运赶来,铺门掩着,听见小水哭,劝慰了几句,小水方坐起来qiáng装笑脸问村里事,问船上事,却只字不提金狗。

福运说:“小水,你再不敢哭了,事qíng到了这一步,船上、村里的人都疼你。谁是谁非,大家看得清,金狗他是没人缘了。”

小水说:“你们不能恨他,他也有他的苦处。”

福运说:“这我也知道了,今日排上,我整过他,他后来又救了我,连胳膊都伤了。他说起来也泪水汪汪的,可他毕竟不对,宁愿当一辈子农民,死在山上,死在河里,也不能做这绝qíng的事!”

小水说:“他也来了?他人呢?”

福运说:“胳膊已经接好了,人在排上。我叫他来,他不敢,是我偷偷来叫你的,可你又病了。”

小水却已经从炕上下来了,一边梳理了乱发,一边说:“走吧,我去看看他!”

福运吃惊地看着小水,不明白她竟能下炕,一点也不像病得沉重的样子。只是问:“你行吗,你行吗?”小水则开门自个先走出去了。

来到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柴排静静地泊在那里,排上呆坐着七老汉,却不见了金狗。

福运喊:“金狗哥,金狗哥!”

七老汉走过来低声说:“你不要叫了,金狗他走了。”

福运说:“他到哪儿去了?”

七老汉说:“你走后,金狗问你到底gān啥去了,我实话说了,金狗流了一阵眼泪,说他还是不见小水好。他是专门来见小水,来了却没勇气见到小水。他上了岸,我问他到货栈吗,他说他不去那儿,到哪儿,他也不知道,让我不要管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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