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_贾平凹【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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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运看完秦腔,回到排上,却不见了雷大空。问旁边船上的人,七老汉一伙早已去了货栈歇身,留下守船货的人说,刚才来了几个公安局的人,突然包围了渡口。大空正喝酒,当时看见带领公安局人的有田一申和蔡大安,还举了酒杯喊道:“又抓什么坏人了?来喝一盅吧!”田一申和蔡大安就上了船,一盅喝罢,忽地按住了他,公安局的人就拿铐子铐了他的手。大空使劲挣扎,质问:“你们为什么铐我?”那公安局的就说:“你破坏改革,殴打伤害坚持改革的领导gān部!”大空又喊叫:“我那是自卫,他田中正到……”话未说完,田一申就一拳将他打晕,拖上岸拉走了。

福运一言未发,倒坐在船头上。

这天夜里,福运在公安局的门口跑来跑去,但大门紧关,在对面街檐下蹲着,一眼一眼看那扇铁大门,铁门在门楼高处的两颗灯泡下闪动黑光。他满面泪水,无力进去营救大空,白石寨城无一个他认识的有办法的人,只是千声万声恨骂田中正,恨骂田一申和蔡大安。末了,突然记起一个人来,急忙忙向北街一座小楼处跑,那是一个小院,大门叫不开,立在街道朝楼上三层的一个窗子喊。窗子开了,金狗头探出来,福运叫道:

“金狗,金狗……”哇地痛哭,泣不成声。

这一夜,金狗正在赶写一篇文章,到了夜里两点才丢开笔纸睡下。倏忽间,他发觉有人到他房间来,定睛看时,是小水、福运和大空,小水一身孝白,福运和大空则皂衣。他觉得他们都年轻又漂亮,相见都来拉着他的手,要他一同去州河里放排。他高兴地去了,一直步行到寨城南门外渡口上,河面上果然停泊着福运的木排。四人上去,排就悠悠地动,小水用大而热烈的眼睛看他,他也看她,但很快避开了目光,心里乱糟糟地不知说什么,gān什么,望着排下的水说:“州河好深啊!”小水说:“你别坐得那么靠边,这水浮躁得很!”一句未了,河面起了大风,水波兴动,排颠簸不已。他说:“大空,让我撑!”大空笑道:“你不相信我吗?你是州河上一条龙,我也是一条蛟哩!我自信我的水xing!”他说:“你别逞能,你在洪水期将三张排连着撑过吗?”大空说:“你瞧吧!”没想排突然倾斜起来,一下子将大空和福运掀下河去,河水灰浊,立即没了其顶。他大叫了一声,扑了起来,竟发现自己坐在chuáng上,被子全被蹬下chuáng去,自己是一头一身汗,方明白刚才是做了一场噩梦。看房子动静时,四壁墙上有什么晃动,忽大忽小,变幻无常,金狗毛骨顿时悚然,极度恐怖,定睛再看时,原是远远的街灯亮着,将室外的清桐树枝映影在墙上。金狗到底是胆大的,他重新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刚才的梦,觉得几分蹊跷:与小水分手之后,他几乎常常晚上睡觉前企望能做梦见到她,但却一直未梦到,这些日子里,毫无这种yù望了,倒这般清清楚楚地梦见了小水。奇怪的更是小水怎么穿了孝衣,福运和大空穿了皂衣,“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是自己久而久之祝福他们幸福的原因吗?但对于木排倾覆,福运和大空落水没顶则感到几分不安,金狗在家时,听和尚说过人落灰浊水中为凶,这是不是什么兆征呢?金狗立即就否定了:民间不是常说,梦是反过儿的,做梦谁死了,谁才是活得旺的!这么思想一番,渐渐心里平静,迷迷糊糊又复睡去。

福运在屋外的呐喊,第一声他就听见了,还以为又在梦中,待到二声三声呐喊之后,他听出这确确实实是福运的声音,声音是那么痛苦和惊慌,金狗心就惊了!等将福运叫回房里来,他第一句就问:“出什么事了?!”

福运则刷刷地两行泪流,只字也诉不清白。金狗浑身都凉了,摇着福运道:“小水怎么啦?你说呀,说话呀!”福运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金狗知道他是急惊发懵了,当即打了福运一个耳光,福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道出了事qíng的前因后果。

金狗反倒冷静了,他取出了香烟,给福运一支,一支自己抽起来,直抽到烟火烧着了指头,狠狠地揉掉了,说:“好啊,田中正,你竟这么无法无天了!公安机关是国家的专政工具,又不是田家的看家狗,仙游川已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了!”就推开桌上未完成的通讯文章,拿纸取笔要以福运、小水当事人的名义给公安局书写起申诉书来。福运大字不识,一直趴在桌边静守,金狗问一句,答一句,泪水汪汪的,将一滴泪跌落在稿纸上。

金狗说:“福运哥,你不要太难受,这事大空是做得有些过火,但话退回来说,也应该,甭说剁断一个脚指头,就是打折他的脊梁骨也不解恨。你们错就错在当时没将他扭起来,让仙游川的人都知道了,那他就不敢这么以权抓人!”

福运说:“想他是个书记,面子上给他顾顾,只说让他吃个哑巴亏……”

金狗说:“顾了他的脸,他就要你的命哩!小水怎么样,还好吗?”

福运说:“还好,她在家给你织chuáng单,下次我来,就能给你捎上的。”

金狗眼里cháo起来,笔在纸上挪动不开,戳了一个窟窿,一连三个字又成了墨疙瘩。待书写完毕,天已白亮,打发福运到公安局去。

金狗说:“你先去公安局,直接寻局长,问明他们为什么抓大空,大空的罪状到底是什么,然后将详细qíng况说清,把这申诉书jiāo给他。我等着你的消息。”

福运走了,望着那臃臃肿肿的身影消失在巷尽头,金狗突然热泪泉涌而下。如果现在小水的丈夫不是福运,是他金狗,他金狗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来保护妻子呢?田中正,你好一个狗东西!欺负了良家妇女,又要以权迫害人,就是福运、大空不能奈何你,可我金狗已不是当年你手下的金狗了!金狗是记者,两岔乡管不着,白石寨县也管不着的!金狗在房子里等待福运,一颗心悬悬地不能放下,等得实在忍耐不住,就直接到公安局大门口去,坐在斜对街的一家小酒馆里,一面苦苦喝酒,一面看着那扇黑铁大门里福运出来。

大门开了,福运走出来,头上却没有了那顶破糙帽,样子颓废,步脚踉跄,金狗叫他一声,进酒馆门时竟一步闪失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凳子上。

金狗问:“qíng况怎么样?”

福运说:“事qíng坏了,全闹大了!他们说大空犯的是破坏改革罪,殴打伤害领导gān部罪,说大空是在两岔镇东头一块菜地里殴打了田中正,用石头去砸,砸断了田中正的脚指头。还拿出旁证材料,一份是镇东头那块菜地的主人叫吴明仁老汉的,一份是陆翠翠那个傻兄弟的,都证明他们在现场眼见的。”

金狗勃然大怒:“卑鄙!他一个公安局长怎么就轻信这些?!”

福运说:“局长没有找着,接待我的是一个办案的。”

金狗说:“你怎么给人家谈的?”

福运说:“我也不知道那阵怎么说的,人家好凶,戴个大盖帽,一脸粉刺疙瘩,我一开口,他就拍桌子,枪也掏出来往桌子上拍……糙帽子我还丢在那里了。”

金狗知道福运是被那阵势吓昏了,他想象得出来公安人员职业xing的脾气,更想象得出来老诚的福运在那里一受惊而前言不搭后语的可怜相。他发了一声恨,将酒全倒在嘴里喝了,问:“你把申诉书jiāo给他们了?”

福运说:“他接了。我给他说,这申诉一定要jiāo给局长。他问我这申诉是谁写的,我说在街上掏钱请一个不认识的老汉写的,我没有说你。”

金狗说:“就说我也好。”

三天里,福运住在金狗那儿,天天去一次公安局,打问申诉递上后的意见。但每次皆只是在公安局大门口的接待室有一个人告诉他:领导要研究研究。福运提出要亲自见一下局长,接待人员就嘲笑他,说局长不是闲得没事,什么人都可见的。福运胆也大了,竟说出:古戏上都有堂鼓,啥人有冤只要击鼓,老爷也要升堂召见的,现在社会,局长的面就这么难见?局长有什么忙的,人受冤枉抓进号子去了,这还是闲事?!接待人员就骂他是“乡痞”,是“无赖”,是“刁民”,赶着他走,他抱住门框不走,最后便被四五个人抬着拖出大门外,大门就关了。

金狗见福运告状不成,便让福运先回仙游川,稳定家人的惶恐,捉贼捉赃,要治倒田中正就得证据完整,又得弄清那些旁证材料的内幕。

福运回去后,就和小水、韩文举商量,将那被撕破的衣服包了那把菜刀,到渡口船上寻那节断趾,韩文举说他喂狗吃了。眼下没有了足够的证据,三人很是心焦。这天夜里,韩文举睡在船上,只恨自己没把那断趾保存好,后悔不已。一夜坐着喝闷酒,天亮又到镇上去买酒,才走过河滩,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他。回头看时,一个老汉颤颤巍巍地从河堤的树后过来,正是镇东头的吴明仁老汉。韩文举不见则罢,一见眼就红了,骂道:“吴明仁,你个老东西!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帮着田中正冤枉好人,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来抓你吗?”吴明仁老汉并不回嘴,扑通跪在韩文举的面前说:“他韩伯,你骂吧,你打吧,我亏了人,我白活了这六十六岁!我就是来找你的,听说雷大空被抓了,我三个晚上都没睡着,我昨日夜里就来找你,又没脸见你,我是一直躲在那树背后的。我给你说,那旁证材料是假的,是田一申让我写的啊,他韩伯!”韩文举看着痛不yù生的吴明仁,把他扶起来,领到船上,说:“你能来给我说,我韩文举也不怪你了!你说,田一申怎么给你说的,你怎么就给他写了?”吴明仁便道出他家住房紧张,已经备好材料几年了,可呈报到乡政府的地基申请书一直不批。那天他又去乡政府找田一申,田一申就答应立即批,但要他写一个旁证,田一申就写好了,念给他听了,让他按了手印。他虽觉得这事亏心,可一想地基总算批了,说雷大空打架,那又算什么,没想竟惹下一场大祸!如今镇上人都议论这事,儿女们就在家数说指责他,使他活得没了脸面。“他韩伯,这旁证我不作了,地基不批就不批吧,我总不能让人唾沫淹死,死了没人来埋啊!” 韩文举当下取纸写了吴明仁的话,又念着让他听了,便又将烧火的炭末调和了让他按手印。这吴明仁竟将十个指头全蘸着按了。

韩文举送走了吴明仁,也没有了去买酒喝的兴趣,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将新的证词给了福运,但他没有说是吴明仁亲自来找他的,而夸了口,说他失了断趾的证据,便一心想挽回损失,到吴明仁家里去说服了那老不死的家伙!

福运和小水当然高兴不已,当提出怎样能让陆翠翠的兄弟也写出新的旁证,大空的冤案就非翻过来不可时,韩文举就没主意了。小水说:“伯伯,那你就在渡口,把那张木排收拾收拾,无论如何,今夜里我们就要赶到白石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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