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_贾平凹【完结】(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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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狗说:“你感兴趣了?想去考察吗?”

考察人说:“这件事很值得去考察考察,一个山里娃子上了大学,成了名。又被一位教授的女儿爱上了,应该说是够幸运的吧,可他偏偏在与人家发生关系后杀了人家?!这似乎是神经失常了,是疯了!可我想,这其中怕不这么简单,因为对于一个心理偏狭的人来说,他大都是患得又患失的,成功了,虚荣心更qiáng,只要有一点点挫折,一天到晚就要疑神疑鬼,认为别人设了圈套让自己钻。而失败了,那更无法容忍,时时刻刻都只想着复仇……”

金狗问:“这种人你说是心理偏狭?那怎么就能有这种心理呢?”

考察人说:“我国长期以来经济不发达,地区之间贫富差别很大,商品流通又不开展,在许多山区,又加上闭塞、保守,这种偏狭心理就容易形成了。更何况这后面还有一层社会心理,就是说一场大的动乱过后,社会心理容易产生变态qíng绪,狂躁不安,丧失公德,不要法纪,把流血也不当回事。日本战后的qíng况就是这样,而中国的一场‘文化大革命’之后,也正是这样,这次我沿途考察,碰到这样的人和事就很多的。在我接触的一些人身上,总是怎么也不如意,怎么也不合适,甚至总有一种复仇yù,但到底向谁复仇,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实际上就是毫无对象,也要恨,要憎,要报复。只有让这种浮躁不安的qíng绪狠狠发泄上一次,他的心灵似乎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这种人是时时都需要一种‘qiáng刺激’!”

考察人的口若悬河,使七老汉和福运目瞪口呆,连韩文举也自愧不如了。他们虽然听不懂这陌生人的文绉绉的言辞,但他能这般滔滔不绝就够他们心服口服,何况新名词一个接着一个!

韩文举说:“这同志你文墨深,是啥学毕业的?”

考察人说:“大学。”

韩文举叫道:“难怪你一套一套的,原来是科班!”

考察人笑着说:“我一口学生腔,惹你们听烦了!我跑了些地方,碰到过这种类似的事qíng,爱琢磨,一激动就胡说了。”

金狗一直没有cha话,使他吃惊的是,这位考察人说的一席话竟似乎全是对着他来说的,是对着这个仙游川的人来说的!当福运揭了狗ròu锅,用筷子charòu烂了没有,所有人都叫“好香”!他闻不来,还在问考察人:“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怎么就能分析到这一步呢?”

考察人说:“如果不从法律观点看,仅从社会学角度看,法院判他是‘极端个人主义’而发展的结果,这是不准确的,判他是流氓杀人也不准确,因为这后面包含赤luǒluǒ的实实在在的一种时代‘心态’,即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普遍意识。”

金狗忙问:“心态?你怎样看待这种‘心态’?”

考察人说:“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是浮动着这种特有的时代心态的。我们可以说得更远些,五十年代,我们国家处于苦战胜利后的高度兴奋之中,那时的心态是积极的,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但是我们这个民族有它自身的先天不足,正常的兴奋转化成病态的亢奋,自信便化为无知的狂热。一九五七年的失误,一九五八年的挫折,一九五九年的持续亢奋,一直到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现在一旦睁开眼,看看世界,人家早已把我们甩下了整整一个世纪,心灵的觉醒就转化成心理的失重,虚妄的自尊逆转为沉重的自卑,因此狂躁不安,烦乱不已,莫衷一是,一切像是堕入五里雾中,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怀疑,人人都要顽qiáng地表现自己的主体意识,qiáng调自我的存在,觉得怎么也不合适,怎么也不舒服,虚妄的理想主义摇身一变成最近视的实用主义。”

金狗说:“但我觉得,烦乱中有它的好的一面,就是要求振兴的内心骚动。就是发牢骚,也未必不包含某种合理要求。”

考察人说:“你说得很对。民族价值的贬值,导致了对个人‘自我价值’的呐喊、追求,但对个xing的追求是有个临界点的,如果超过了这个临界点,以qiáng烈自卑为基础的对自我价值的qiáng调和追求,推到极致便是自我价值的完全丧失。荆紫关那边的山里娃子恐怕也属于这

样的心态吧。”

金狗沉默起来了,他喃喃地说:“那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办呢?”

考察人说:“你们?”

金狗知道失言了,就笑了笑,掩饰过去了,又说:“照你这么说,对这种社会心态,主要靠疏导,该怎么疏导呢?”

考察人说:“我现在也正想以此写写文章,我个人觉得,应该要发扬我们这个民族最可贵的一种品质,就是韧xing的jīng神!”

由荆紫关山里娃子案件的谈话最后完全变成了金狗和考察人的对社会问题的探讨,福运和七老汉便失去了兴趣,一心去照料狗ròu锅了。韩文举到了此时,也感到自己不如考察人,也不如了金狗。他们的谈话他cha不进去,便又和七老汉去说粗话,斗花嘴,又骂着福运把煮熟的狗ròu盛在碗里,将酒倒在杯中。就喊金狗:“金狗,你们是秀才见秀才,说不完的话啊!那嘴也该困了!让客人吃狗ròu喝烧酒吧!”

金狗便停止了提问,热qíng招呼考察人入座。这考察人竟十分善喝,几巡过后,福运和金狗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考察人仍面不改色,神清目明。韩文举拉金狗到船舱外,说:“这客人好酒量,你去我家,让小水再拿出三瓶酒来!”

金狗说:“喝得不少了,再喝就全要撂翻了!”

韩文举说:“撂翻了好!人家既然喜爱咱这个地方,咱怎么能会不得酒?把客人喝醉,也是咱这儿风俗,他不会上怪,反而要高兴哩!去吧,又不叫你破费!”

金狗只好又拿了三瓶酒来。韩文举斟满一杯,对考察人说:“我老汉敬你一杯!我们山地人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水酒,你要看得起我,就不要推辞,杯子见底吧!”

考察人站起来,连声道谢,双手接过喝了。

韩文举就给福运、金狗、七老汉使眼色,三个人又都一一站起敬酒,一敬三杯,杯杯见底,那考察人竟全喝了!

三瓶酒喝下了两瓶,韩文举还要起来敬酒时,头一歪,身子一斜,便呼呼噜噜醉倒了。接着,金狗头晕得直想吐,福运闭着眼睛靠在一边不动,只有七老汉还清醒,说:“真没出息,客人没醉,主人全醉了!夜不早了,都歇下吧。”便将韩文举扶上chuáng铺,让客人睡在另一头,金狗和福运则安排在chuáng铺下的一堆gān糙里,他便一晃三摇回家去了。

一觉睡去,昏昏沉沉,不知生死,到了天亮,金狗醒来,河面已霞光锦铺,十分耀眼,看舱里人时,韩文举和福运还在昏睡,考察人则不见了。出了舱,方见船是停在了河的对岸,客人的自行车和皮革箱子也不见了,而在舱门上挂一纸条,上写道:“多谢关照,终生难忘,因酒未醒,不忍打扰,留条而去,万望谅解。”

金狗“哦”了一声,伫立船头,望河面晨雾初散,宽阔一片,心里不觉有了几分空落。

一整天,金狗一直在想着与考察人的奇遇,又激动又惭愧。激动的是自己开了眼界,活腾了思想,惭愧的则是自己作为一个记者,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考察人的见解,使他不由得想到大空的城乡贸易公司的qíng况。金狗在回到白石寨记者站后,他就给州城报社内的以及各县一些驻站的年轻朋友去了信,谈了他所见到的考察人,谈了考察人的观点,他呼吁:咱们这些人,大都不是科班出身,理论知识太差,虽从基层上来或常年在基层工作,但观察问题又往往流于就事论事,为了加qiáng自身修养,年轻人应组织起来,经常学习,jiāo流一些思考。熬过三个晚上,他又终于写出了关于雷大空公司的一篇文章。这文章没有直接寄与报社编辑部,而是又复写几份,分头寄给他那些年轻记者朋友,让他们看看,jiāo换一下意见,其主要内容是:“皮包公司的买空卖空,哄抬起了市场物价;党政机构的裙带关系,使官僚主义日益严重,这两点直接危害着社会,危害着改革,危害着国家的安定。人的主体意识的高扬和低文明层次的不谐和形成了目前的普遍的浮躁qíng绪,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对于人的改革的重视。”在这篇文章的附信中,金狗不无嘲讽地说:“其实,有些字眼我也不能作到准确的解释,比如‘文明层次’,我只是能意会罢了,这也正是我的‘低文明层次’吧!我希望我们能以此多思考些问题,引起争论,目的在于提高我们,使我们早日成熟,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

福运和七老汉合撑一只船,这船便是河运队最幸运的船。七老汉是个水上怪物,年轻时能一顿吃掉二斤小米gān饭,身骨一直抗硬,全河运队里就数他的岁数最老。如今虽然乏了力气,但船上手段老辣,一辈子也没出过事故。搭伴初时,小水就说:“七叔是福人,福运跟着百无禁忌,能逢凶化吉哩!”果然数月之内,jiāo易顺当,水路畅通,无是无非,和气平安。只是七老汉特别看重白蛇,每日一早一晚,要福运顶礼膜拜,而到了白石寨的平làng宫和荆紫关的平làng宫,首先去上供烧香,雷打而不动。一切完毕,七老汉就不免摆出些长者的派头,四肢摊开,仰面睡在船上,着福运上岸去买饭。饭从来买两份,七老汉是猪头ròu夹烧饼,福运就是馒头;七老汉是杂酱荤面,福运就是青菜素面。福运伺候七老汉似亲爹亲娘一般,七老汉没有了弹嫌可说。喝起酒来,qíng形就不一样了,酒面前没有辈分,人人平等,且一定要唱酒歌。福运先是不会这种酒歌,七老汉就教他,每于风平làng静,任船漂游之时,那船上就听道:

嘞得嘞得打呀,

打得是嘞得,

咱们二人打得是嘞得呀!

五魁!七巧!

高升!八马!

兄喝的酒呀,

弟看的杯呀,

喝完了水酒咱们打嘞得呀!

唱这歌时,福运是输了。福运端起酒杯却说:“七叔,你是喝多了,你不要称我是兄,我叫你是叔哩!”

七老汉说:“酒场上不兴那个!”

州河上来往的船只,都听见了,人人皆取笑这一对搭伴,人人又皆热羡这一老一少。小水每每来到渡口上接船归来,总要将前次福运挣得的那一份钱买fèng了衣服鞋袜,福运一件,七老汉也一件。七老汉亦颇大方,将这次出河钱就多半jiāo给了小水,若小水推辞时,竟发火了,说:“我够饭钱酒钱就是了,留那么多买棺材吗?你要攒些钱哩,小水,有你用钱的时候哩!”

小水腆着很笨的身子,并没醒开七老汉的话,还在推辞。七老汉就说:“小水,你走几步让我看看!”

小水疑惑,走了几步。七老汉就叫道:“你走路左边高右边低,是个男娃哩!”

小水方白脸羞红,说:“七叔,真要像你说的,将来他长大了,你还要教他撑船哩!”

七老汉说:“到他们这一代,还要像我一样撑船吗?”七老汉说得有几分沮丧,小水也神色黯然了。再要说什么,却看见田中正向渡口走来,就转身往船舱里不出来。田中正的脚伤早已痊愈,走路并不颠跛,只是天再热,穿了凉鞋也要套上袜子的。福运也装作没有瞧见他,低头在船上忙活,田中正却大声说:“福运,才回来,是从荆紫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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