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_贾平凹【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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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公安局来人正式宣布了取缔城乡贸易公司的理由:假改革之名,行破坏社会主义经济之实,属于皮包公司。更严重的是将一批根本不能出苗的松树种子卖给山西,造成几百万元的经济损失,以此又危害了国家大面积的植树造林事业。

自此,小水才证实了副经理是被逮捕了,雷大空也是被逮捕了,便顾不及去看孩子,脚高步低地就往金狗那里去。金狗正在加紧写六篇“州河见闻”,听罢也叫了一声,坐在那里半天不动,末了说道:“大空果然犯事了!”

小水说:“这怎么办呢?公司是县委批准开办的,大空又受过县委、县政府的表彰,他们就真的这么逮捕了他?要说大空他们有不法行为,可县上哪一层领导没牵连?大空的那个笔记本儿全记着他们受贿的项目啊!”

金狗说:“笔记本儿现在哪里?”

小水说:“他去州城时,让我保存着。”

金狗说:“这谁要也不给,说不定以后有用。你不要怕,无论天塌地陷都与你无关,你这几天好好经管孩子,我打听打听事qíng的内幕再说下一步吧。”

经过了解,金狗才知道大空他们犯案,还是那批松树种子引起的。原来这批种子已经腐烂,大空和山西方面采购员谈生意时,送了采购员二千元。种子到了山西,那边也没有作试验就入了库,后除了林场育了三亩苗圃外,其余全部用飞机播撒到上千亩山上。但三亩苗圃到期却全没有出苗,刨开看时种子已发霉了。结果山西方面就到省城告状,省委领导大怒,责令查处,严加惩办,雷大空就在州城被逮捕了,押回白石寨,现正在审理。

金狗知道雷大空这下是全完了,对小水说:“这不怨天不怪地,全是他的罪了!眼下这里乱糟糟的,公司里又不能住,你还是和孩子先回村去吧。”

金狗把小水和孩子送回仙游川后,第五天里,公安局将他也逮捕了。罪状是受贿一万二千元,为雷大空进行宣传,丧失了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是新闻战线的败类!

消息像炸弹一样炸开,震动了白石寨,也震动了全地区。这天夜里,小水正在吃晚饭,金狗爹气急败坏跑来找小水,两人各抱头大哭,不知如何是好。后半夜,韩文举就叫了七老汉,撑了渡口上那只船,几个人下行到了白石寨。

这伙村民在白石寨无亲无故无熟人相识,白日在寨城里四处打探qíng况,晚上就歇身船上。qíng况每日都在变化,后来就打听到在监狱里雷大空是极坦白jiāo代的,用不着软硬兼施,他将要说的全说出来,似乎他gān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准备了有今日,记xing好得令人吃惊。审理案件的人喜出望外,但不久就大惊失色,因为雷大空jiāo代的与他犯罪有关的,也就是说被他拉下水的竟是白石寨县大小gān部二十多人,其中包括县委田有善,也包括公安局长。审理人拍着桌子大发雷霆:“雷大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话要负责任,不能疯狗乱咬!”雷大空说:“当然实事求是,我怎么不说也有你呢?”他一一说出某年某月某日谁怎样收下他的东西,又怎样为他开了方便之门。笔录送给了局长,局长哈哈大笑,说:“目前的阶级斗争复杂就复杂在这里,罪犯这么一咬,把水搅浑,故意要看我们共产党人的笑话啊!”又将这事汇报给田有善,从此亲自审理雷大空一案,让继续jiāo待。雷大空就又一一说出这个公司与州城的巩专员女婿的关系。这一缺口打开,连连深挖,好多问题就牵连了巩专员和在州城工作的许多巩家派人。于是,白石寨公安局、县委经过材料整理,撕毁了雷大空关于jiāo待白石寨田家派受贿的名单,而其余的全汇报给了上级。立即社会上传开。雷大空之所以世事闹得这么大,原来后台在地区,巩家的人差不多的都受过他的贿,大开了绿灯。

而金狗的被捕,则是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账单上查出证据的:他受贿了一万二千元。金狗分辩:这一万元是雷大空他们赞助给州城报社“青年记者学会”的,那二千元他是借的,且打有借条。回答他的却是:雷大空为什么要赞助你们?金狗当即指出雷大空赞助的不仅仅是记者学会一家,他赞助的单位多,光给城关小学就赞助了七万,而县委是极力表彰嘉奖,并指令写报道的。恰恰是他金狗持不同意见,写了另一种反对文章的,这文章仍在州城报社领导手里,整个“青年记者学会” 的同志可以作证。如此分辩,这一条罪状就不了了之了

。但又认定他私人借了二千元,虽说是借,这明明是手段,是刘备借了荆州,是一种受贿的狡猾形式。金狗有口说不出,只喊冤枉,可一次审理之后,他就被关在号子里再也没有过问了。

小水、韩文举和金狗老爹愈是不停地听到这些消息,愈是心急如焚,轮番到公安局、检察院去,但接待室的人一见他们就推将出来,拒之不理。一日又去了,公安局的人说:“给他送几件衣服吧。怎么他的病还这么多,一条肋子也那样的不好!”小水当下就哭了,跑到街上商店买了几件衣服,又买了几大包蛋糕和一条烟,jiāo给那人。那人接了衣服,竟将蛋糕和烟丢在地上,说:“嗬,他是来坐牢的,可不是来采访的啊?!”回到船上,小水就哭得泪人一般,说:“金狗叔身体那么好,怎么就病了?还说一条肋子不好,这明明是他们在打他嘛,将他打坏了嘛!”矮子画匠浑身筛糠一般,嘴唇颤颤地说不出话来,两行老泪只是往下流。韩文举说:“上一次为了大空的事,金狗是得罪了那些人,他这几年当记者,又冲了人家许多不是,今日犯在人家手里,能不打他出气吗?”小水说:“这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在里边受亏啊!”矮子画匠就说:“咱去给田中正说说qíng吧,他与县上人熟,让他去通融通融。”小水说:“你这也是糊涂了,你去请田中正就等于给jī请huáng鼠láng子嘛!”三人苦于无计,又默默悲伤了一阵,直坐到月亮斜斜地坠到岸上高低不平的小阁楼子后边了,小水说:“你们先睡吧,上了年纪的人身子也不敢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去到东门口樊伯那儿走一趟。”矮子画匠说:“夜这么深了,你去那儿gān啥?”小水说:“我外爷在的时候,常去樊伯的酒铺买酒,我也与他熟,以前听他说过他的一个老表在看守所工作,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儿?”韩文举叹了一口气,说:“唉,那是一般工作人员,他能有什么法儿?你去吧,问问也好。”

小水出了船舱,月亮已经下落,夜黑漆漆的,风把她的衣服撩起来,一股寒气直从后背上钻进去,她打了一个冷颤。从搭在船头的木板上走过去,看见星星都沉在水里,水还在活活地流。上了岸,寨城门dòng里没有灯,黑咚咚地怕人,捏一块石头在手里,慢慢盯住那门dòng往前走,就看见在门dòng微亮的那一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靠在那里,同时有一个更黑的东西在缠附着,像竹篱cha在水里似的有着软软的摇动……她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是什么,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一白一黑的影子突然分开,又很快拢在一起没有了,听见在门dòng后的树林子里哧哧地笑。不知怎么,小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州河滩上的事。她立即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出去,石头在寨城的墙上碎裂了,爆响了。进了寨城门dòng,街上的路灯稀稀落落,为了省电,夜里的路灯是隔三个四个才亮一盏的,有了灯,街上就有了一层淡淡的蓝雾,如炊烟弥漫,一切皆浸在飘渺之中,而树丛中的路灯,在那一圈范围中,树叶是那么绿,那么鲜,灯是那么净,那么亮。小水走着走着,胸部就憋起来,憋得难受,小鸿鹏还放在经管的人家那儿,她已经多日未去照看,这奶就饱得疼痛,遂立于一棵树下,背过身将奶汁挤流在树上。

天明的时候,小水回到了船上,她告诉伯伯和金狗爹:酒铺樊伯答应去看守所,他的老表已提拔为看守所长,而且为犯人做饭、送饭的,也有一个是他老表同村的小伙儿。三个人匆匆在城内小吃摊上吃了一点东西,就赶到东门口樊家酒馆。

樊伯一早去了看守所,人还没有回来,三人就坐着等,小水又去买了许多东西来。半早晨,樊伯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看守所长和送饭的,介绍后,韩文举就说了许多感恩戴德之话,又诉说了金狗的冤qíng。

看守所长说:“我老表把什么都对我说了,金狗我以前也认识,他小伙子就是太气盛,那地方不是气盛的地方呀!”

小水就询问金狗的伤qíng,求看守所长能在里边关照关照。看守所长说:“看样子,金狗是得罪的人多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我也会想办法照顾他的,可以让他在号子里不受同号犯人打。”

韩文举说:“犯人还打犯人?”

所长说:“那里什么人都有,新的进去,都要打的,把你打得趴下了,饭就被别人争了去吃,睡觉也不给你宽展地方。”

金狗爹就说:“这金狗口是硬,他手善呀,必是要受人家打了!”

所长说:“我要不怎么也把送饭的叫来了,他以后多给他一点饭,我也会去对同号犯人讲:谁敢打了金狗,谁小心点!谁要敢吃了金狗的饭,就罚谁一天没饭吃!这你们放心吧。至于金狗是真有罪还是受了冤枉,我就没办法管了!”

小水、金狗爹和韩文举便不迭声地说:“就这样我们也感恩不尽了!”拿出四瓶好酒,两瓶给所长,两瓶给送饭的,说:“这点小礼,表一下我们的心意!”

所长说:“这我怎么能收呢?你们和我老表是世jiāo,我才这样,要是别人,你送我千儿八百,我也不能答应这事的。说要喝酒,我老表开着酒铺,我三天两头来这里喝的!”

樊伯也说:“算了,我老表不是外人,就免了吧。”

小水就又说:“所长,能不能让我去见见金狗?”

所长说:“这可不能,这案子没有了结,任何人也不能见的,出了事我就不敢担保了!”小水只好作罢,再要将几大包蛋糕和烟卷让所长带给金狗,所长也同样拒绝了。

三个人从酒铺回来,念叨了一路所长和炊事员的好处,韩文举说:“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话说回来,熟人到底好办事。人常说:一个烂套子都能塞一个墙窟窿的,谁能想到开酒铺的樊老汉倒给咱帮了大忙!唉,金狗年轻,世事经的少呀,他当记者时事qíng看得太认真,这次吃亏还不是吃在太认真上了!”

小水说:“伯伯说这话,是说金狗以前做错了?姓田的这么整他,他早年还不是救过田中正的命?”

韩文举说:“唉,这世事,这世事使人越来越糊涂了!一会儿说是英雄,一会儿说是坏蛋,红脸一阵白脸一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呆过几天,三个人既见不上金狗、大空,又对金狗、大空的案件无能为力。韩文举就不停地喝酒,喝了酒就发牢骚,金狗爹则每日吃一碗两碗饭,一坐下来就哭哭啼啼。这一日,韩文举又发牢骚,说这一切都是天命,该是皇帝的就是怎样,终了还是坐金銮殿,不该是皇帝的就是打进金銮殿也坐不了位的,就又唠叨起李自成当年屯兵州河,怎么攻到北京了,又怎么兵败身亡。小水就火了,对伯伯说:“伯伯你是怎么啦?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说这泄气话是让大家都不管金狗、大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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