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_贾平凹【完结】(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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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听了蔡大安的话,心里倒毛毛地乱起来,应酬了几句,打发蔡大安走了。到了饭熟,送饭去渡口的路上,正碰上七老汉,将这事说了,七老汉一口唾沫呸在脚下,骂道:“蔡大安这人不是娘养的,东倒吃羊ròu,西倒吃狗ròu。你给金狗说,啥人都可以入股,蔡大安不能要!”

小水说:“七伯说得也太过分了,蔡大安只要能来,也让他来,世上的好人坏人撒得匀匀的,让他来也有好处,当然他的为人咱心里清楚就是了。”

七老汉说:“咳,现在的世道我也是越看越糊涂了!当年地一分,政府允许农民gān什么都行,我就和你伯伯说了:天下要兴了!只是害怕政策又变了。可这才几年,却什么都在乱,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人能gān出来,我倒盼着政府要往回变一变了。”

小水说:“伯伯也真是糊涂了,你怎么个往回变一变?百人百姓的,不叫乱一乱能行吗?你能管住不乱吗?”

七老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好,脾气也坏多了,就像你伯伯前些年那样,老想骂人,骂得好多人也嫌弃我了。可你伯伯现在倒好,人家却百事不管,也不生百事的气,他待和尚比待我还亲近哩!”

两人到了渡口,小水将饭给韩文举吃罢,坐着说了一些闲话。七老汉又嚷道他心烦得很,便拉韩文举到他家喝酒去,让小水就守候在船上,替伯伯摆渡。

小水在船上呆了一会儿,天色向晚。就无人摆渡了,且河面上渐渐起了风,飕飕地发冷,她就紧了紧衣服,收缩着身子靠在了舱门口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了金狗,一会儿又想着了蔡大安,一会儿又想着了公公和七老汉的话,心里倒是十分之慌。对于眼下的qíng况,她也一时糊涂了,一时清白,清白了又复糊涂去。后来,她就竭力什么也不去想,微微闭上眼睛静坐。突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极特别,心里就惊道:是机动船的开动声吗?极目向州河的下游看去,果然那里就出现了一只机动船,这船好大,是梭子船的十倍,一律铁皮包裹,又涂了红的颜色,金狗似乎就在船头站着。那船一直开到渡口,金狗就走近来说:“小水,你快来瞧瞧,这机动船怎么样?州河上从来没有行过这种船哩!”小水也激动了,问这船装货能装多少货,运人能盛多少人?金狗给她说了,她乐得直跳!后来却又有了银狮,附在她耳边说:“嫂子,还有一大喜哩!”小水问:“什么大喜?”银狮说:“白石寨在全县搞民意测验,选举县长哩,你要当夫人了!”小水不解,问:“我怎么成夫人了?”银狮说:“做女人的名分多哩,你要嫁的是农民,你就被称做老婆,你要嫁给机关gān部,你就被称做爱人,你要嫁给当官的了,你就被称做夫人了!”小水叫道:“是金狗选为县长了?!”她就看金狗,金狗却笑而不答。梅花鹿就说:“嫂子,金狗哥当了县长,可不能‘人人都当官,当官都一般’呀,别一上去就忘了咱这些平民百姓!巩家、田家的人就是当了官才慢慢变成坏人的呀!”小水说:“他金狗真要那样,我可不依哩!金狗,你说说你会变吗?”金狗说: “你瞧,我能当官吗?”银狮说:“金狗你别再犹豫,能当就当!”小水也就说:“银狮这话对哩!正因为你没有当官,没有权力,所以你就是当了记者,你最后还不是又被挤下来了吗?大空他想闹事,他走的是邪门歪道,就是真有一天让他也当官了,他也会和田家、巩家人一样的!”金狗再没有说什么,倏忽又在机动船上了,他不知扳动了一下什么东西,机动船就发动起来了,直喊他们都坐上去。银狮、梅花鹿拉着小水往上坐,那机动船就开了,开得飞快,像是在水皮子上飘。小水就觉得头晕,想呕吐,一吐果然就吐出许多污秽来。金狗便让银狮去开,他将小水抱在怀里,让她往前看,不要眼睛看水面。那船就顺着州河一直往下开,到了一个地方又是一个地方,湾里的水好深呀,好清呀,金狗、梅花鹿和她就一齐探出身子去掬水,但是糟了,他们全落进了水里,她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窖,浑身ròu像刀割一样疼,等浮上来,金狗他们却不见了,她大声叫起来:“金狗——金狗——”这叫声使小水一下子跳起来,才发现她孤零零地坐在渡船上,四周一片寂静,满河星月,河水在沉沉地流。

小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是我在做了梦吗?”同时听到了不静岗寺里的钟声,方证实自己刚才是真的做了一个梦。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却觉得这梦做得好奇怪,便再一次回忆梦的过程,陡然间又有一种心思袭上心头,越发是慌了。便急急走回家去,孩子已经醒了,手脚蹬着乱哭,就一边喂奶哄着,一边还想着梦里的事,就立即决定去不静岗和尚那儿,让和尚帮她拆拆这梦,或者爻爻金狗他们买机动船的命运如何?

到了不静岗,寺门关着,隐隐传来木鱼之声,敲了数下,木门咿呀打开一fèng,明月下探出一个小秃脑袋。小水与这些和尚熟,问道:“你的师父做功课吗?”

小和尚说:“你是找他问什么事吗?”

小水说:“是的,你去请他出来一下行吗?”

小和尚就说:“师父往北山化缘去了,他临走时说,你要来找他,就让你去百神dòng村问yīn阳师。”

小水惊道:“他怎么知道我来找他?”

小和尚笑而不答,一声阿弥陀佛,缩头进去将门关了。小水返身回来,想这和尚倒也jīng明,既然他让她去百神dòng村找yīn阳师,其中必有蹊跷,便怀抱了小儿到了渡口。伯伯喝酒还未回来,将跟她的huáng狗留在渡口,她则解了船绳,点篙顺水而下,一路往百神dòng村去。

百神dòng村在下河八里处。南岸山势从巫岭而上,忽若蜂腰,突结岗峦为一小村。村后岗顶有一dòng。窈深非常,自上而下,顶上有一孔,上漏天光,中有rǔ滴石,酷似百神像。初,有云游和尚,一瓢一笠至此,募造浮屠七级,高三丈余,一日登塔留偈云:“浮屠本无级,州河距有沙,眼前灵光现,不待千年花”,奄然而化。后塔遭雷击,石dòng荒废,不静岗寺里又兴了香火,这里便无人理会了。这一两年,这小村却出了一yīn阳师,善看风水,拆字画符,名声鹊起。洋洋汤汤的州河里,小水撑船到了岗峦下,将船泊在一个石湾窝里,踏着月色沿那一节石级进了村子。村子仅五户人家,中间一户窗上透光,正是yīn阳师家。小水是认得这yīn阳师的,当年麻子外爷和福运以及大空的坟宅方位就是小水陪七老汉一块来请着去选择的。但yīn阳师认不得小水,以前每次来,她都是把船撑到河边,让七老汉去拜请的,七老汉也从未向yīn阳师介绍过她。小水在门前迟疑了半晌,终充着胆子推门进去,屋里却早有了四五个人,见她进去,忽地将灯chuī了,月光反映在石墙上,唯看见各人闪着青亮的脸。立即有人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做甚?”小水毛骨悚然,很快明白这些人必是求yīn阳师算卦画符的,便说道:“我来找师父的,不静岗的和尚让我来的。”便有一人叫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砸摊的!”旋即灯被点亮,小水才看清此人瘦身高个,突眉深眼,下巴上有一豆大黑痣,正是yīn阳师。

yīn阳师说道:“你来找我是去看风水,还是禳治病灾?”

小水则一时不知所措,倒后悔自己怎么竟到这地方来。yīn阳师又问道:“那么,你是来问事了?”

小水点点头,怀里的小儿啼哭起来,忙在一石板上坐下,将xx头塞在小儿口中。yīn阳师就说:“那好,你先坐着。”便同一婆子抬了一个筛面的罗在一盘细沙上晃来晃去,众人全屏了气息,伸长脖子看那罗动。到此时,小水方明白他们在扶乩,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房子,听yīn阳师含糊不清的祷词,同时听到岗下州河的水声。

约摸一顿饭时,扶乩事毕,三四个人起身走了,石屋里只剩下yīn阳师和一肥胖如八斗瓮般的老婆子。yīn阳师问起小水求问何事?小水便将金狗买机动船一事絮絮说过,询问州河里有了机动船是好事是坏事,金狗他们要gān的大事是成功是失败,金狗往后是有福有祸?

yīn阳师就说:“你就是小水吧?”

小水说:“师父怎地知道我名?”

yīn阳师说:“你一说金狗我就猜出来了!州河上谁不知道金狗?!金狗是不信我这一行的,可你却来了,是金狗让你来求我的吗?人到底不如神嘛!”

小水倒慌了,忙说:“这事金狗并不知道,是我心慌意乱,才到你这儿来的!”

yīn阳师嗬嗬笑了起来,说:“金狗他们不信我这一行,信不信当然是他们的事,可我也不是信口胡说,骗人钱财。你瞧瞧我这里的书吧。”随手从桌上取过一本线装古书,小水在灯下翻开第一页,但见上边写道:“曩哲有云,因文见道,道判jīng粗,文殊拙巧,修辞以诚,立言以正,一缕潜通,万象惟肖,蕴诸神明,播诸政教,上摭典漠,下参誓诰,远涉山川。旁搜花鸟,盛慨古今,淋漓凭吊,如火益明,如川始导,周程之正,庄列之矫,南冀之直,班范之奥,不遗一善,乃征众妙,先民有作,是则是效。”小水文化浅,并不识其意,不知此书为何书。yīn阳师说:“这里边的知识,也不见得比金狗他们报纸上的少。现在世上,有人总是鄙视我们,打击我们,话说回来,即就是里边有迷信,可也救了多少走投无路的人!人活世上生百病,病却分两大类,一类是口入、伤风,一类是jīng神所致。口入、伤风之病可以服药,jīng神之病却是任何药物所不能救的。你既来问金狗的事业,不妨扶乩,咱问问三老吧。”

小水说:“三老是谁?”

yīn阳师说:“你瞧瞧墙上像吧。”

看时,竟是一张年画:苍松翠柏中立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yīn阳师便将三支“大前门”牌香烟点燃,cha在年画下的香炉里,说:“金狗要gān的事业,都是社会上的大事,这就只能问三老了。三老是当今大神,你跪在那里,心里只是默念你所求的事,他们会给你写出字来的。”

小水疑惑不定,如此做了,yīn阳师便和那老婆子扶了罗在沙盘上,良久不动,忽然慢慢摇动开来,罗帮下扎有一针,针在沙面上在复画动,最后罗就不动了。yīn阳师说:“好了!”小水近前看时,上边画着的似字非字。

yīn阳师说:“瞧,左上角是两个龙飞凤舞大字:‘没事’。这是毛泽东写的。中间的字写得小,写得紧,是‘事成’二字,这是周恩来的字体。右边的画了一个圆圈,这便是朱德的,他没有写字,画一个圈,这就是表示‘同意’了。”

小水再看时,似乎也是这么回事,灯光下轻轻笑了一下。

yīn阳师说:“三老保佑你家金狗了,你放心他去gān吧,说不定真有一天,金狗要成一番大事啊!”

小水不知真的为神点化,还是别的什么,当下心松了许多,灯光下双目生亮,面色红润,忙问付多少钱?yīn阳师却说道:“别人是要收钱的,你的就不收了,你是和尚让来的,又为金狗问事,这钱是不能收的。”小水还是掏了五元钱,那胖老婆子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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