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灯_贾平凹【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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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杂货店,书记沿街往过走,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尤其穿了西服就特别明显,但他走得刚致刚致的,反倒觉得jīng神百倍,力量充沛。街上人见他过来,有的赶紧避开,有的却要撵上来招呼,他就大声地和人说话,亲切地骂。

 带灯和竹子又从河里拿了两条鱼在饭馆里让油锅炸,瞧见书记过来,忙移坐到墙角,还听见书记在和人说话:——啊书记,听说大工厂建起了镇街上每户人家都要有一人当工人?——是呀是呀。——那人家肯接收吗?——只要ròu到了咱的案上,咱怎么切就怎么切!——那咱真的就富裕啦?——当然富裕么,现在人均年收入一千三百元,将来是六千元!一万二千元!——爷呀,那钱多得怎么花?!——慢慢花,慢慢花。

 又说天气

 晚上,竹子从学校回来,看到带灯坐在综治办里发呆,窗纱外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蚊虫、蛾子,飞来的都往上爬,爬一会就掉下来,窗台上就聚了一大堆。竹子说:姐,你咋啦?带灯说:心里有些谋乱。竹子说:那你该出去转转么。带灯说:你去学校也不叫我么。竹子就不好意思了,说:我本来是去向他借本书的,他留着让看电视就看了一会。姐你没看电视?带灯说:天气预报还要旱的。竹子说:是还要旱的,而且南方比咱这儿旱得更严重,你看新闻了吗,国家几个领导人都到重灾区去视察慰问了。带灯说:是吗?竹子知道带灯并没有看到国家领导人到重灾区视察慰问的事,她就告诉带灯,某某领导是到了云南,某某领导是到了贵州,某某领导是到了四川,她只说也会有领导人到秦岭里来的,但没有。末了问带灯:你说天气就是天意,那么天这么gān瞪眼地旱,是什么意思,它想gān什么?古时候有大旱大涝和地震,皇帝就得祭天,你说现在国家领导人视察慰问,算不算也是祭天?带灯说:领导人再不去,天怨了人也会怒的。竹子说:是呀,人怒了上访的就多,又该咱遭罪了。话刚落点,院门被人用脚咚咚地踢着,两人都不说话,拿耳朵逮着动静。

 过了一会,白仁宝进来,竹子问:外边有啥事?白仁宝说:还能有什么事?天这么晚了闹什么闹!就告诉带灯和竹子,他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传话的,不管外边怎么闹腾,今晚上的大院就是不开,谁也小要出声搭理。竹子说:领导说不搭理咱就不搭理,睡吧睡吧,我也瞌睡得不行了。

 大门外的闹腾直到后半夜,竹子在起来上厕所时,响动才结束了。第二天一早,大门口挂着的樱镇党委和樱镇政府的牌子被摘下来扔在巷道里,但牌子并没有遭踩断。

 给元天亮的信

 这几日不知怎么就是想上山,也就上了山,鹁鸽岘、双轮磨和骆家坝三个村子都在高山顶上,它们还较好,石fèng里水没全枯,cha上一片树叶子能导流出香头子粗的水。常说山高水也高,水是有根的,从山底下长上来?鹁鸽岘里并没鹁鸽,村后石dòng里的顶壁上全吊着蝙蝠,成千上万地拥挤着,翅膀扇动,就感觉微风中的一塘荷叶在摇曳。姓叶的那个老伙计是个话痨,问吃腊ròu呀还是蚕蛹还是绿豆土豆南瓜豆角西葫芦笋瓜熬在一起的大锅烩?她把这饭叫懒饭。我说吃糊汤吧。她说你咋也是农民胃?!于是灶膛生火,包谷糁子下锅,煮了回回豆和扁豆,又煮了红薯片子和蔓菁gān,放了老碱了捂上锅盖,说糊汤要闷哩,然后一边捞酸菜,剥蒜捣泥,一边给我说话,话就更稠了。她说王大狗外出打工三年了,王二狗和嫂子在家里,嫂子害了一场病,眼珠子突出脖子粗,王二狗帮着种地,砍柴,推磨子,还三番五次下山买碱盐,两个人出双人对地过起他们的日子了。她说高山上也有了贼,昨天夜里把她家林坡上的三十棵树剥削了皮,而且三天前王改改家的jī丢了五只。王改改家在路边,这条路能通到汤河镇去,她只说过路人口渴,她舍不得水,把水桶提进了卧屋,谁知贼不为着喝水,要吃jī,把jī偷了。老伙计在给我说这话时,有杜鹃叫,杜鹃就藏在半坡上的那个坟墓的树上。

 我实在不想听了村里那些也让心烦的事,我是来让风chuī的,看树怎么长看云怎么飘的,所以在了双轮磨村,我谁也不找了,只是转。双轮磨村有一口塘,双轮磨村的人很骄傲,因为以往的chūn上泡满了椴木皮,泡好了晾个整日头,用碌碡碾了做糙鞋的料子用。双轮磨村的糙鞋在镇街有名,一双能卖到三元至五元。现在的塘露了底,尽是烂树枝败叶、塑料纸和死了的黑头鱼。曾在一家看那个老婆子剜扣眼儿,fèng小领子,手真是巧,但她老说儿媳的不是。我扭了头看场院几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单腿儿斗jī,斗恼了,打起来,各家的大人出来就一边提了自己孩子耳朵往家去,一边骂,骂的是自家孩子,对方听了都知道骂的谁,脸色难看。而我一直在笑,笑着欣赏。村东边的石狮子坏了一只眼。村北头老楸树上的老鸦窝掉下来了。村中间有一个磨子,上磨扇已经磨损得只有三指厚了,磨盘上放了大石头压分量。有媳妇在磨荞麦,笸篮里箩面,手指上的顶针打得箩帮子咣珰咣珰响。问这磨子多少年载了,她说她不清楚多少年载了,就曜地一叫,磨道里慢下来的牛就加快步子,牛戴着暗眼。

 从双磨村到骆家坝要过一座岭,岭上长年都有云,两个村的人亲戚多,往来就称之为过云。这叫法好听,我也是过云到了骆家坝,走过一片梢树林子,梢树林子里尽是野荆刺和枯篙,篙籽发黑,壳子如针,蹚过去就粘满裤腿,像是乱箭要把你she死。还有蚂蚱在脚面上溅,有蛇忽地爬过,还有什么鸟的shòu的怪叫,总觉得鬼就在石头上站着,那石槽里卧着的云里住了妖魔。一拐进了村头听见了青蛙叫,心里才踏实了。有老鼠就有人家,有青蛙就有村子,青蛙声能给人壮胆。我当然知道山里人的农具,但我在骆家坝村见到了更多我不知道的农具:栲木扁担,两通叉,桐木蒸米桶,竹笊篱,青榈木搭柱,chuī火筒,火钳,木戳瓢,五升斗,饸饹chuáng子,牙子镢,糍粑石臼,尿勺罐子,拧绳拐子,窝醋木瓮。这些你可能忘了吧,我一提说你应该还记得。有四堵石头垒起的墙,里边是一个庙,庙全坍了,糙丛中只有几块石板,石板上的香炉里还cha着香。一个老汉告诉说村里昨天在那里祈雨,香还要点三天,点香的三天里讨饭的乞丐和坐月子的妇女不让去,会污了神灵。石墙边长着一棵软枣树,叶子被捋去捣糊做了凉粉了,光秃秃的。一只猫在树身上磨爪子,树发出难听的声。我在一家里喝水,儿子和媳妇都不在,只有个老婆子和她的小孙女,小孙女不愿意到她跟前去,她一拉就哭。我问她多大了。她说九十二了啦。我说身子还硬朗呀!她说不行了,土壅到脖子了。我说这话不要说。她说你看看么,娃娃都拉不到怀里了,娃娃不喜欢到怀里来那就是快死的人了么。我赶紧把小孙女抱到她怀里,就离开了。在村口一只狗把我咬了,从院门里跑出来的妇女说:快看看衣服破了没?我的裤子破了,她说:那ròu就没事的,狗咬人,衣服破了说明ròu没事,真的咬到ròu,衣服倒是好的。

 我给你说这些,我都觉得我琐碎而泼烦。以前看见过一句古话,说:神不在,如偷窃。我现在对日子在偷在窃吗?

 山坡上有一簇土坟

 带灯和竹子去锦布峪村,走到半路的一处沟岔里,看见坡上有一簇坟堆,坟堆小小的,但整个坡上没有树,就显得刺眼。正是中午,太阳白花花的,没发现有蜂,蜂声却嗡嗡响,沟岔里很静。

 带灯说:瞧见那些坟堆了吗,那肯定是一个家族的,人说生有时死有地,他们埋在这里,应该说坟地就是幽灵出没的xué位。他们先后从这里出来成形为人,做了一场人后,又一个接一个归之于此。

 竹子说:那不一定吧,埋在樱镇的都是樱镇的幽灵,那也有外地人嫁过来死了埋在这里的,也有樱镇人离开了樱镇在市里省里工作,那死了不一定就埋回来。

 带灯说:能埋在这里的外地人那是从这里出去的幽灵么;生在这里而不埋在这里,就是远方的幽灵跑了来的。

 竹子说:那元天亮呢?他肯定将来在城里火化的,他能不是樱镇的?

 带灯说:元天亮肯定是这里的幽灵,他就是火化了,骨灰肯定要埋回来的,我有这预感。

 竹子说:那咱们呢?咱如果死了埋在这里?

 带灯说:你说不来,我可能就在镇政府gān到死了,死了还能埋到哪儿去?我恐怕本来就是这里的幽灵,只是还不知道是从哪个xué位里冒出来的一股地气。

 和马连翘打架

 遇见了在镇街卖杂货的刘慧芹,带灯问最近没回红堡子村?刘慧芹说她没回去,她一回去儿子在镇街学校里就偷懒,但她过几天了还是要回去打核桃的。还问带灯有时间的话,跟她一块去,装一袋子核桃。

 带灯以前去红堡子村,也正是打核桃的季节,山沟里流着洗核桃的黑水,水中到处是水边树上落下的核桃,家家院子晒着核桃,人人和你说话都是口里说着手上不误退核桃青皮。红堡子村是樱镇产核桃最多的地方,那里木耳香菇不多,石碴地也不宜种烟叶,卖核桃是主要的经济收入。但红堡子村人口兴旺,村落零乱,独家独院的常有四世同堂,又是生活再困难,永远的义举是全心全意地供养最小一辈出人头地,而不惜贡献家产和老命。所以红堡子村的孩子在镇街学校寄读的多,刘慧芹的儿子早上起不来,起来了迷糊着眼去学校慢得能踏死蚂蚁,刘慧芹总要拿个扫炕条帚在后边撵。

 刘慧芹说:主任,我几时把我儿领到你那儿去,你和竹子给他教育教育,学好了将来也能当个镇gān部么。竹子说:当啥都不要当镇gān部!刘慧芹说:镇gān部贵气呀!竹子说:咋个贵气?刘慧芹说:我就爱看看你和主任的样子。竹子说:啥样子?刘慧芹说:这我又说不清,瞧你们穿得多好看。带灯就不吭气,嘿嘿地笑。

 三个人正说话,街上就过来了朱志茂老两口。老两口并排走,共同提着一个笼筐,一摇一晃,摇摇晃晃。笼筐里是几十颗带青皮的核桃。竹子悄声说:咦,老两口在一搭过日子了?老两口一个在说:你慢点。另一个在说:你也慢点。带灯觉得老人举止感人。说:再不让老两口在一搭,那就造孽了。

 但是,话还没说毕,斜对面卖寿衣纸扎店里冲出来了马连翘,她对着她婆婆尖锐地说:哎,哎!老婆子抬头见是儿媳,说句:碰上了!手一松,笼筐倾斜,把老汉子拖得打了个趔趄,七八颗青皮核桃在地上滚。马连翘说:叫你哩!老婆子说:噢。马连翘说:你又去老二家了?谁让你去他家,你就恁缺不了老汉?!老婆子说:不是我去老二家,是你爹想吃核桃,给我捎话,我领他去后坡里摘了咱些核桃。马连翘说:那是老二家的核桃吗,他跟着老二过活凭啥吃我家的核桃?老婆子说:分家的时候核桃树分给你了么。马连翘说:你给他摘核桃,还把家里什么给他了?老汉子说:我不吃,不吃了!把核桃笼筐放下,颤颤巍巍就走。马连翘就过来拿了笼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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