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来一拨,响器班就chuī打一曲,乐人们已经累得脸面赤红,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给他们倒水散烟。镇长、派出所所长和信用社的贺主任是一块来的,人还在村口,担了泔水回去喂猪的晨堂看见了,小跑回来告诉了顺善,顺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三人都是一件咔叽西服披在身上,没有领带,衬衣领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镜。子路连说了几句感谢他们能来的话,吴镇长说:“你是地方名流嘛,我们应该来!”进了院子,响器大作,顺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闻声散开,jú娃已沏了一壶茶往桌上放。贺主任说:“咱给子路爹烧一柱香吧!”镇长说:“上香上香。”贺主任说:“你和所长坐,我代表了!”镇长和所长就坐在桌前吃茶。西夏在窗外朝里瞧了瞧,一时分不清哪个是镇长哪个是所长,悄声问了银秀,才知道镇长最年轻,看样子三十多岁,但烟瘾极大,一直是把递过来的纸烟掐掉过滤嘴儿,又装进一个jīng致的玉石烟嘴儿上去抽。她听见镇长对子路说:“你夫人也回来啦?”子路说:“回来啦。”镇长说:“子路以后子子孙孙就是省城人喽!”子路说:“走到哪儿咱还不是乡下人?”镇长说:“乡里人怎么啦,你不是在那里天摇地动吗?!咱这儿流传‘人无三代富’的话,城里也是呀,农村包围城市,乡下人进城就领导了城,城里的老户就沦落下来,乡下人再是进城,就这么一拨一拨风水轮流着!娶了城里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来都不习惯了吧?”子路说:“一回来一切又都觉得咱这儿好,我让我娘每天做一顿酸菜糊汤哩!”镇长说:“你太太在城里改造你几年回一趟高老庄就全前功尽弃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处,装着没听见。
再是后来苏红来了,苏红是和王厂长来的,拿了一匹布料一个特大的花圈,一进院门,院子里几乎一半人都站起来说:“厂长您也来了?”顺善赶紧从堂屋出来,吴镇长也隔窗叫道:“王老板,你行,你也知道子路啊?!”厂长扬手打着招呼,说:“领导来得早呀!我要不知道子路,那我王文龙是瞎了眼了!”就去灵桌上取香点燃,又取了一沓纸要烧,子路和顺善挡不及,示意响器班,一时哦呐号角一齐奏响。西夏这阵又去了厦房里,听见响器大作,才说:“什么人又来了?”一人进来说:“三婶,苏红来了!”三婶就手心唾了唾沫往头上抹,要下炕的。西夏说:“你这往哪儿去?”三婶说:“平日捉不住苏红的影儿,她来了我得去给她说说得得的事。”骥林娘说:“你去说啥呀,今晚给子路爹过事,你去和她吵吵嚷嚷?过后让子路西夏去说着好。”西夏说:“子路已经给苏红说过了,没问题的,我也可以再给说说。”就走出来,见苏红正在堂屋高声与镇长他们说笑,说过了直着声喊jú娃。jú娃口里应了,却在水盆里洗着两个茶杯,茶杯上茶垢太重,一时洗不净,又拿碱石去擦。西夏过去帮她,说:“苏红和镇长这么熟么?”jú娃说:“他们熟。”拿了杯子到堂屋倒茶水递给厂长,厂长却没接稳,叮咣掉在地上碎了。西夏在院子看着,惊了一跳,却听苏红说:“打了好,今日破碎东西是吉祥事哩!厂长拿我这杯子吧,我不喝的!”把杯子却给了jú娃,jú娃再把杯子给厂长。
杯子一碎,院子里的人并没有多少理会,西夏一扭头,却见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着,脸上浮现了一层怪气。蔡老黑来了以后,先在大灶边帮了一会儿忙,然后就一直坐在响器桌前与乐人们逗热闹,按规定响器班的钱是包场的,但蔡老黑偏在那里点曲儿,点一个曲儿掏十元钱。大家就说:“老黑是大款儿!”老黑说:“给死人过事,还不是给活人壮脸,烧那么多纸死人真的就能用了?chuīchuī唱唱,图的是活着的人热闹!”这阵儿旁边人说:“老黑,再掏十元钱来,让chuī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却痴痴地没有理睬,旁边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骂道:“chuī你娘的茓呀不?”西夏见蔡老黑突然脾气发作,便别转了头,一时也不好叫苏红过来说话,就到厕所去解手。厕所墙外是一棵桑椹树,西夏刚脱裤蹲下,树上刷啦啦溜下一个人跑了。西夏轻声问道:“谁个?”又看了看树上,疑猜是谁爬在树上看她的,但人已经跑走了,也不便声张,重新蹲下。一时桑椹树上寂静无声,厕所前的花台上两个人过来坐着了,却嘁嘁啾啾说开话。一个说:“我只说厂长不会来的,他竟也来了,到底是大款,带那么多布,那么大个花圈!”一个说:“我要是厂长,咋不来呢,讨好了高伯,他的事才好成全哩。”一个说:“他真的是和jú娃那个了吗?”一个说:“你瞧瞧蔡老黑的脸,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个人问“谁在厕所?”西夏说:“我。”两人立即站起来走了。
西夏出来,用盆子打水洗手,苏红一下子从后边搂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说迎接我,倒躲得远远的!”西夏哎哟一下,低声说:“你把我奶抓疼了!”苏红说:“你是波霸,我嫉妒么!”西夏说:“波霸?”苏红说:“你装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说:“你一来人都和你说话哩,哪里争得着我?!”苏红说:“那还不是冲着王厂长!”西夏说:“厂长不是高老庄的人?”苏红说:“不是,也是从省城来的,人长得体面吧?”正说着,院门口有人放声大哭,便见一人拿着纸,弯腰哭着进来,苏红说:“狗锁哭得这么伤心的!”西夏知道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见也是个低个子,而且罗圈腿,扑倒在灵桌前一声一个叔呀叔呀地将纸焚了。顺善过去拉他:“狗锁,甭哭了,甭哭了!”狗锁立即止了声,说:“顺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沟娃他姨父家,紧跑慢跑赶不回来,你们却来了?”接了纸烟走到响器班桌前,说:“老黑你来得早?”
蔡老黑说:“狗锁来得迟却哭得最好,让我瞧瞧有眼泪没眼泪?”狗锁说:“我亲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哒想起啊哒哭,眼泪都流gān了!”蔡老黑说:“孝子孝子,那你给你叔点曲儿,只点一曲儿,十元钱的。”狗锁说:“这有啥哩,子路不给响器班掏钱了,我这当侄儿的在乎那千儿八百的?钱是啥哟,是身上的垢坎!”大家都笑起来,说:“你掏你掏!”过来要从怀里掏钱。狗锁百般挣扎,跑到厨房墙根,蔡老黑偏不饶,狗锁抓住蔡老黑手悄声说:“请响器班都出了整场钱的,咱再有钱,也不能惯了他们的毛病!”自己就起来,去灵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给每个乐人倒了一下,说:“让师傅们喝口酒么,来来来,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们了!”
这一夜,直闹腾到jī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亲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灵桌前铺下了一层麦糙,大家就都坐着说话,晨堂提议:到天亮还早,这么坐着容易发困,不如支一桌麻将玩玩。狗锁就从他家取了麻将牌,一群人围着搓起来。那些女儿们,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糙铺上说家常,一会恶言相讥,听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会儿又叽叽嘎嘎乐得前俯后仰,西夏也就随着打哈哈。子路却觉得头疼起来,自个儿揉了揉太阳xué,又过去让庆来帮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见了,过去说:“怎么啦?”子路说:“头有些痛,不碍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让子路喝下,说:“怎么一回来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子路服了药,让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里养神。
晨堂提出玩麻将的时候,子路就不高兴,但也不好说,这阵听几个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们说说笑笑,就拿眼看灵堂上爹的遗像,想起了往昔一桩桩贫穷困苦的事来,如今日子都好过了,爹却死去,人的一生偏是这么地不圆满!三周年一过,爹在阳世里就再没个节日了,这些本家的亲戚,该是与爹有亲qíng的,竟能在这一夜这般欢乐,人死真如灯灭,时间就能冲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qíng吗?一时涌上悲伤。走到院里,瞧见jú娃在哄着石头到厦房炕上去睡,石头不睡,娘俩在争执着,他要过去训斥石头的,但却走了两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现在心里牵挂jú娃,时间一长,这种牵挂也就会慢慢消失掉吗?不禁又烦躁起来,独自到爹的灵桌前,把即将燃完的香取掉,重新点燃了三灶新香。麻将搓了四圈,狗锁可能是输了,一推牌说:“我熬不住了,我离家近,我去躺一会儿。”出门走了。晨堂骂狗锁挨不起,输几十元钱就不搓了,众人收拾了麻将,各自清点自己的钱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头,拉一件能盖的东西盖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关院门,看见娘还在院子里、厨房里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说:“娘,你去歇下吧,我经管着。”娘说:“西夏来给我说了,你脸上要活泛些,过事就都是这么过的,让他们闹去。”西夏也走过来,小声说:“我是睡糙铺还是睡炕上呀?几个婶婶在厦屋炕上睡了,我让jú娃姐带着石头去堂屋炕上睡,她还是把石头安顿着睡在厦屋,她要睡糙铺哩。我睡怕又不合适。”娘说:“别人看不了你的样,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糙铺。你俩先把这一筛子油炸豆腐抬进屋去,放这儿有老鼠哩。”两人抬了筛子到屋里,子路脸色还是铁青,西夏说:“头还痛?”子路说:“不痛了。”西夏说:“脸这么难看的,是嫌亲戚朋友来吃了?”子路说:“胡说哩。”西夏说:“是嫌那个厂长来了?你是盼蔡老黑来呢还是盼王厂长来?”子路说:“胡扯胡扯,谁来都是祭奠的,我有什么亲与疏的?”西夏说:“生什么气吗,越生气越是证明有感qíng嘛!”子路转身去了糙铺上。
后半夜,糙铺上的人都横七竖八地睡着了,子路一觉醒来,天已麻麻亮,猛地发现脱下来盖在身上的孝衫蹬在一边,短裤视也拥上去了,那件东西竟露出一截在外头。忙把裤子扯好,见旁边庆来晨堂还睡得沉,心定下来,就穿好孝衫,寻思刚才好像做过什么梦,梦里做过别的异想,但一时又想不起梦的内容,从门道望出去,jú娃和西夏已经起来了,端了水盆在樱桃树下洗脸。
jú娃洗毕了脸,梳好了头,用咬在嘴唇上的一颗发卡在别头发时,发卡却噎地崩断了。西夏就把自己头上的发卡让jú娃用,jú娃说:“不用了,把头发塞进孝帽里也能将就。”西夏说:“我昨日在镇街上还买了几个哩,你卡上么,什么值钱东西?!”jú娃接过了发卡,说:“咦,这发卡贵哩!”西夏说:“这个是别人送我的,样子怪新款的。”jú娃说:“这个好,你别上,我老了,给我个别的吧。”西夏说:“你啥老了?就戴上这个!”
清早又是焚纸祭奠,中午时分,孝子孝孙们在两拨响器班的chuī奏下去爹的坟,再是一番焚纸祭奠,又放了鞭pào,回来就招呼所有来客吃饭。凡是昨晚送过礼的人家今日都是到齐的,席面摆了几十桌,乱哄哄地十分热闹。贴在堂屋门和院门口的白纸对联换上了红纸对联,孝子孝孙们脱下了孝服,这些白纸联和孝服将在晚上连同新的旧的纸扎祭物于坟上焚烧。西夏吃惊的是这么多人一起开席,全村所有人家的桌椅板凳都搬来了,仍有一半的席或以柜盖、簸箕、门扇、翻过儿的笸篮随地一放就是桌子,或以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捡几个石头周围一放也就是一个席,席位竟摆满了堂屋、厦屋、院子、院外的巷道,人们欢天喜地,争菜抢汤,最后在竹扫帚上掐一节细竹棒儿,一边打嗝,一边剔牙,个个都说吃好了喝好了,吃喝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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