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肚子江老板恰好路过砖瓦窑,拿眼看见了西夏,就收住脚。蔡老黑小声问西夏:“他说他认识你?”西夏说:“认识子路。”蔡老黑说:“他死眼儿盯你,想说话哩。”西夏说:“我装着没看见他。”低头往窑门走去。蔡老黑却大声说:“江老板呀,来吸根烟吧!”江老板竟走过来,说:“听说修塔呀,砖钱是你掏的?”蔡老黑说:“给群众办些事么。”江老板说:“有气魄!”蔡老黑说:“这有什么呀?你是大老板,我比不得你,可我蔡老黑能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钱么,够自己吃喝就对了,要那么多gān啥,咱又不是要当黑了心的资本家江老板的眼睛还瞟着西夏,后来就看见了坡沿上的苏红,似乎有些吃惊,说:“那女人是谁?”蔡老黑说:“叫苏红,地板厂的二老板,她的人都来运砖了,你瞧她气得嘴都歪了!”江老板说:“苏红?是不是前几年在省城歌舞厅坐台的?”蔡老黑说:“不是她是谁?”旁边人说:“啥叫坐台?”蔡老黑说“快搬你的砖!”那人说:“不管咋说,是个人物哩。”江老板就叫起来:“苏红,苏红小姐!”苏红在那边听到,定睛往这边看,江老板又叫道:“高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江哥!原来你是这儿人?!”苏红却立即转了身,很快从坡沿上走掉了。江老板落了个无趣,就骂起来:“当了二老板就认不得我了,哼!”蔡老黑说:“你认识她?”江老板说:“岂是认识!”附过身说:“她在城里出过我的台哩,没想她赚了钱回来办了厂子?!”蔡老黑却故意大声说:“是不是,出过你的台?!”
西夏听蔡老黑那么说,心里就不高兴了,走进窑里,窑里的温度早已降下来,但还是热腾腾的呛味刺鼻,七八个男人光着脊梁一车一车往出拉砖,进来的人说:“哎,你知道不知道歌舞厅的坐台和出台?”一个说:“是演出吗?”这个说:“演她娘的茓!我说苏红怎么就发了,他原来是卖茓哩!”西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回头见是西夏,扭头就往窑深处走,西夏也就退出窑来,却看见那姓江的还在那里骂苏红,蔡老黑一伙又跟着起哄,偏要问省城的歌舞厅里都有什么,第一次是怎么认识苏红的?江老板说:“我在包厢里问她,小姐贵姓?她说,松下裤带子。我说,哦,我也有个日本名哩,我叫guīxx正雄……”西夏走近去,变了脸,说:“江老板,说这话掉不掉你的份儿?你不要你的尊严了,跑到高老庄来糟践高老庄的人啊?”江老板噎了个满脸通红,说:“我哪里是胡说了?她为啥见我跑哩,你如果了解她,你就该知道她是个白虎哩,我这是冤枉了她吗?”西夏骂了一句:“卑鄙!”弄得蔡老黑一伙难堪不已,蔡老黑说:“算了算了,都不说了,说那婊子还嫌丢人哩!”西夏说:“你还知道丢人哩?!”一甩手从砖瓦窑上走掉了。
西夏回来,与子路吵了一架。西夏要子路去找那个江老板,解铃还得系铃人,他得为苏红平反,他在人稠广众中羞rǔ一个女人,即就是苏红当初真的是在歌舞厅坐台出台,jì女也是人嘛!何况这个有钱的人有了钱吃喝嫖赌,他羞rǔ苏红他就崇高啦,伟大啦,他也是个恶心的嫖客嘛!西夏最有意见的是姓江这么个德xing,子路竟与其认识,还叫到家来热qíng款待,是不是子路也跟了他曾去过歌舞厅,泡过妞,嫖过jì?子路当然矢口否认,说明认识是认识,可各人是各人的生活方式,管人家的事gān什么?至于他当众羞rǔ苏红是不对,可怎么去让人家又给苏红平反呢,又怎么个平反法?两人都很激动,就吵起来。吓得娘先去关了院门,又关了堂屋门,过去搧了子路一个耳光,骂道:“你逞什么能,你欺负西夏哩?你这是仗着你回到老家了吗,仗着你有你娘吗?是西夏配不上你,还是西夏不孝敬我不爱石头,又还是西夏说的不在理上?!”子路说:“娘,娘,你甭生气,这与你无关,你又不知道事体!”娘说:“我是聋子,我听不来你们吵什么?把你得能的,你在屋里吵呢,一个吵得人走了,你又要让这一个也走呀?那个姓江的我不是没见过,鹰嘴鼻子吊吊眼,说话蛮声蛮气,就不是个厚道人,你jiāo这样的朋友?是你与苏红熟还是西夏与苏红熟,外人说苏红难听话,西夏能出来阻止而你还和她吵哩?吵你娘的脚!”骂得气又上来,再搧了子路一巴掌。西夏见娘真的生气了,赶忙就把娘抱住,说:“娘,你甭生气,都是我不好,不该红脖子涨脸和子路吵。”就拉了娘往院门外走,说是陪娘去南驴伯那儿坐去。
两人才走出院门,门外的石头上却坐着jú娃。jú娃已经来了多时,走到门口,听到里边先是子路和西夏吵架,再是娘也掺和了,说到“你吵得一个走了”,进去不是,要走也不是,就坐在石头上不知所措。见娘和西夏出来,忙装出才到的样子,一边脱下鞋倒里边的沙土,一边笑着说:“娘和西夏要出门呀?”娘冷不丁一怔,与西夏jiāo换了眼神,也就笑道:“jú娃,你咋才回来,吃了没?”jú娃说:“吃了。”西夏拉住了jú娃的手,说:“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回来,我还说要去商店里看看你……这件衣服多合身的,是做的还是买的?”jú娃穿了一件浅白花淡蓝衫子,人显得雅净秀气。jú娃也便说:“别人从省城买的衣服,回来穿着太瘦,就让给我了,你说还可以噢?人家买回来的衣服一批哩,让我挂在店里帮他卖卖,我这身材穿什么都不好看,你改日来么,你挑一件肯定穿了好看哩!”西夏说:“行么,我一定是要去看的。”jú娃的头发上落着一个小树叶儿,西夏伸手去取了,发现她戴的还是自己送给的那枚发卡,猛地就想起了苏红的话,心里想:她知道这发卡是王文龙的亡妻的,不是不肯再戴了吗,怎么现在又戴上了?jú娃浑身有些不自在,说:“你瞧,你送我的发卡我还戴着,人都说这发卡好哩。”西夏说:“这活该是你的发卡,戴上就是好!快进去吧,子路在家里,我陪娘去南驴伯那儿去。”jú娃说:“听说南驴伯是病了?我还说要去看看,却总是走不脱身。西夏,你等等,我有些话对你和子路说了,咱和娘一块去南驴伯家好不?”娘就说:“那回到屋里说话。”一手拉了一个进门,西夏笑着说:“什么事儿,还得让我参加?子路,你看谁来啦!”
子路还坐在蒲团上生闷气,西夏说:“你瞧子路瓷不瓷,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哩!你还不快去倒杯茶水?”子路就起身去厨房取水壶,jú娃说:“我又不渴,跑啥哩!”子路就靠在门框上,但靠了一下,还是去了。jú娃说:“西夏妹子,你行,你能支配了他哩,先前有什么时候给我倒杯水?子路现在勤快多了!”子路端了茶杯,脸上红红的。jú娃说:“我来求你们一件事哩,你们知道不知道出了事?”西夏说:“是厂里工人都去运砖了?”jú娃说:“为这事我才不去管哩,有人当众说苏红的坏话,现在传得差不多高老庄都知道了,苏红是得罪了一些人,更有人与苏红无冤无仇的但瞧她红火就生嫉妒,正盼着寻她的事的,又赶上选人大代表,如今把她骂得臭狗屎一般,苏红窝在屋里寻死觅活地哭哩!”西夏说:“我正为这事和子路吵了一架啊!”娘说:“那算什么吵,话说得声高了些。”西夏说:“吵就是吵了,这有啥?”jú娃就笑了一下,说:“听说子路在城里与那人熟?”子路说:“认识。”jú娃说:“那我就说一句,你和西夏要去找找那个江老板,让他再传出话来,就说是他把人认错了……他说话容易,落到苏红身上就是不得了的事!”娘在旁边说:“子路能说上话就肯定要去说,俗话讲,年好过,月难过,日子实难过,一个女人家被传出这么种话,她还怎么当代表,当厂长,以后又怎么去嫁人?!”子路说:“行吧,我去给江老板说,可这苏红怕也真有把柄在江老板手里,她在城里打了几年工么,怎么就有了钱合伙办工厂?”子路这么说过,不禁想起那雨夜在商店遇到的事,脸上有了愠怒,但遂之牙咬了下唇,头摇了摇,不说了。jú娃却说:“就是有那事,咱一不是人家父母,二不是她的丈夫,咱管得了人家?能帮忙就要帮忙,她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哇!”子路当下同意就去找江老板,西夏却拉住,让换了衣服,说衣服领子那么黑的。jú娃说:“他不洗衣服不说,让他脱脏衣服倒也像要杀他似的,不bī着就是不脱,现在还是这个样?”西夏拉子路到了卧屋,西夏说:“我和你吵了一仗你也是不肯去的,她来才说了一句你就去呀,到底听话么!”
娘和西夏、jú娃去了南驴伯家,子路却并没有完成他的使命,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从江老板住着的旅店里回来。他去的时候江老板是没有在旅店的,打问了一通,才知道蔡老黑把他叫到家喝酒去了。子路要回来,又怕回来西夏、jú娃说他没用,却也不想去蔡老黑家。后来托旅店的人去蔡老黑家把江老板叫出来,没想蔡老黑竟一同过来,还提了酒,子路就不好立即走开,硬着头皮三人又在旅店里喝。蔡老黑当然一直在说苏红的坏话,子路如坐针毡,借上厕所,把江老板叫出来,讲了让他为苏红更正的话,江老板醉醺醺的,说这不可能:她苏红就是jì女,我怎么给她平反,开个大会宣布,还是贴一张海报?!气得子路当时离去,也未去旅店与蔡老黑告别。
江老板未能出来为苏红消除影响,苏红知道后也不再窝在房间里哭,穿了最时髦的衣服,脸上涂了脂粉,偏往镇街上走动。镇街上的人虽指点了她说是道非,但见她这般模样,倒也多少疑惑起江老板的话的可靠xing。苏红在那些理发店、小百货商店、小旅馆、小裁fèng店召集了十多位女掌柜的,全都穿得十分鲜艳,嘻嘻哈哈,排着队儿横走,将不去厂里上班而运砖的人的除名布告贴了三处。针尖对了麦芒,被除名的人自然而然和蔡老黑捆在了一起,很快高老庄有了新的是非,说苏红是jì女,和她一块走动的那十几个理发店、百货店、旅馆、裁fèng店的女主儿都是jì女。所谓的劳务输出,是苏红在省城当jì女发财了,她就回来把本地的良家女子又勾引到省城去歌舞厅当三陪,这些被引诱学坏的女子也挣钱了,再回来勾引另外的女子去省城,如此恶xing循环,要不,她们怎么去那么一年两年就全发了,回来办这么多的店铺?这些风言风语似乎很有道理,听到的就都信了,掰了指头算那些女子,谁谁原本去省城前是有了未婚夫的,后来就退婚了,谁谁虽未在镇街上开店,又是结了婚的,却不好好在婆家过日子,动不动就又到省城去,一月半年地不回来:她们是在省城吃得好,穿得好,见的男人多,当然是过不惯山里的日子,对自己的男人没兴趣哩!街中段的“迷你理发店”的掌柜叫安梅,店里生意好,日月倒殷实,丈夫听了谣言,就回来追间安梅那些年在省城到底是给人当了保姆还是当了jì女,小两口闹开来,丈夫抓着妻子的头发在街上打。而菜花的二哥,也跑去找苏红,问苏红是不是把菜花勾引到省城去当jì女了,立bī了让苏红写信催菜花回来。数天里,高老庄乱成了一锅粥,人大代表的选举作了统计,王文龙没有选上,苏红更是票少得可怜,白塔继续在修建着,砖瓦窑上,牛川沟里时不时就响起了鞭pào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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