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跨出店门的刹那间,子路确实是后悔了。他想自己这是怎么啦,真的是与jú娃感qíng太深,但如果再和jú娃复婚这可能吗?不能复婚,口里希望jú娃结婚,而面临着jú娃要找人自己却这般不堪容忍,是一种占有心理呢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子路在跨过门坎时犹豫了一下,但毕竟是跨了出去,也不回来,而且还做出了怒不可遏的样子。这种怒不可遏到最后,子路是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一路踢着石子,进院门咚地摔着门扇,立在樱桃树下还大声喘气。
娘和西夏没有在家,子路自个儿烧了一壶水冲茶独饮,未免有些孤单,却也想,这阵jú娃如何坳哭,高高兴兴地相见,而且还做了那么一场好事,结果不欢而散,这使jú娃的心上又产生一道什么样的伤痕呢?子路立马赶到了苏红家,苏红恰好是在家里,和鹿茂杀一只果子狸呢。厨房的门环上吊着一只特大的果子狸,鹿茂剥脱了上衣,一吸一呼肋条历历可数,一把柳叶长刀叼在口中,样子滑稽,间是开膛剖腹呢还是直接将脑袋剁掉?苏红嘴角噙着一颗纸烟,坐在水管前的小木凳上,说活剥的,得一张完整的皮子,要最新鲜的ròu。鹿茂就似乎为难了,果子狸虽然绳子吊着脖子,但刀子在圆圆的额头上比画着开过口子,它就拼命挣扎,身子如沙滩上的鱼一样在门扇上拍得啪啪响。苏红把子路领到了楼上,苏红又是脱了鞋如狐一样墉懒地卧在沙发里,说:“啥事?你说!”沙发边有一个按摩棒,按摩棒上沾着一根短短的毛,子路叙说了他与jú娃的会见,希望苏红能去见见jú娃。苏红大声笑着,又骂你们是自作自受,拿起了按摩棒在身上胡乱按摩着,说:“我才不去替你向jú娃赔qíng哩,解铃还得系铃人,你有诚心你去给她当面说去!”子路就难堪了,牙咬了嘴唇摇头,苏红竟拿按摩棒戳了他一下,震动着的按摩棒使他的腰麻苏苏的,苏红说:“是这样吧,我给厂里挂电话,那儿离jú娃的杂货店近,让人去把jú娃喊了接电话,你在电话上说!”一关电源,按摩棒不鸣叫了,苏红拨通了电话,叫喊着对方去喊jú娃。子路小声说:“说低些,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哩。”苏红说:“那好吧,你在这儿等电话,我也去杀果子狸去。”就下楼了。子路关了楼上的门,握着电话立在楼窗前,隔着玻璃他瞧见了苏红双手拽住了果子狸的两条后腿,鹿茂已经在果子狸的脑袋上切开了口子,血殷红的流出来,点点滴滴洒在地上。电话里终于有声了,是jú娃在问:“谁呀?”子路说:“我。”jú娃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偏又问:“‘我’是谁?”子路说:“子路。”jú娃说:“你不是摔了杯子走了吗,你有什么事?”子路结结巴巴回着话,说自己是有些那个了,如何如何。鹿茂把刀又叼在口里了,双手在把果子狸的皮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可怕的脑袋,但却在脖子后卡住了,怎么也剥不下去。jú娃说:“你那毛病我只说改过了,谁知道还是那样?可你到现在了给我发什么火,我还是你老婆吗,你能给西夏也这样吗?”jú娃这么说着,子路已听出她的怨恨qíng绪已没了,就在电话里嘿嘿地笑。jú娃说:“你在别人心上捅了一刀了你还笑,你笑啥哩,笑不要脸的?我告诉你,你摔了杯子就走,我现在就要摔电话了!”子路忙说:“别,别。”jú娃果然砰地把电话按下了。子路站在楼上的房间站了许久,搓搓脸,理理头发,走下来。苏红说:“怎么样,饶了你了?”子路说:“她把电话摔了!”鹿茂的嘴里又是叼了刀,双手使劲地拍打着果子狸,然后一手扯着卡在脖子后的狸皮,一手再拿了嘴上的刀,用刀尖一分一毫地划动,工作是那样的艰难,以致狸的血染红了他的胸膛和肚皮,汗从脑门上往下滚豆子,说:“子路,子路,给我挠挠后肩,痒得很哩!”子路在他的后肩抓挠,他看见鹿茂终于将狸皮剥下了狸的肩脚骨,于是整个皮就往下撕,发出嚓嚓嚓的响。原来皮与ròu连接得是那么紧,那丝丝缕缕红的白的东西撕出来,在通过前腿弯时皮子又破了,再继续往下剥,又是嚓嚓嚓的撕裂声,子路不忍心看下去,觉得这一切是多么残酷,果子狸的痛苦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皮在与ròu分离地剥脱着,剥脱着。
西夏见到了蔡老黑,蔡老黑站在塔架子上接砖,塔已修起了四层,塔下的晨堂把砖一页一页放在一把锨的锨面上,忽地往上一扬,第二级塔的架面上秃子叔双手接了,秃子叔将砖又往上抛,四级塔架上的蔡老黑又用手接住。整套的工序如同杂技表演,西夏也用锨将一页砖往上抛,但砖抛上去没有弧度,而且不平不飘,秃子叔紧接慢接,接不着,砖落下来,塔下的人惊叫四散,砖砸在和水泥的池子里,撞着一根木棒,木棒跳起来打在了蝎子北夹村一个塌鼻子人的脚上,塌鼻子立即双手抱了伤脚,另一单脚在地上蹦跶,脸上是哭与笑的表qíng,最后就倒在那里哎哟哎哟不已。西夏忙过去看那脚,脚后跟青了一块,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蔡老黑在塔架子上说:“西夏,你把四喜哪儿砸着了?”西夏说:“在脚跟。”蔡老黑说:“不是吧,是鼻子吧,你看看是不是把鼻子砸塌了?!”众人哈哈大笑。四喜气得骂:“老黑老黑,你没大没小,论辈儿你还叫我姑父哩!”蔡老黑说:“你是哈巴狗站在了粪堆上了!”四喜就抓了一把泥往上甩,没甩着蔡老黑,却正好打着了弯腰砌砖的匠人的糙帽上,糙帽就飘下来,车轮一样滚到了沟底水畔。匠人的头顶红堂堂没有毛,歪过身来怒目而视,他长着一个鹰嘴鼻子。蔡老黑却在塔架上更乐了,说:“西夏,我说个谜语你猜,猜着我送你个画像砖!灯泡,光溜溜,不用抹油,倒立的葫芦,西瓜茄子绣球,一轮明月照九州。”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但西夏猜不出,匠人也笑了,说:“老黑你给咱吐个象牙呀!”西夏终于明白过来,她却笑不得,跑去捡糙帽了。
西夏知道,去白云湫是近日不可能了,也就不对蔡老黑提说这样的话,决定常来这里也图个热闹,但就在捡了糙帽的时候,那糙帽下竟有一块刻着图案的残砖,她锐声尖叫着上来,把砖拿给修塔人看。砖面上竟然还是一幅迁徙图,但这幅迁徙图与上次得到的那块砖上的迁徙图不同,图案上是有一条河的,波纹如鱼鳞,抽象而工整,水的走向是由右到左,肯定就是现在的西流河了。河岸上有一头驴子,驴背上坐着一妇人,上衣窄短,下穿宽长褶裙,双腿并合侧面而坐,怀抱了一个包袱,扭头后看,后是一粗壮男子挑着箩筐,前箩筐躺着一女婴,似已睡着,后箩筐一小儿脚手伸出筐外作哭状,挑筐男子后边又是一男子,戴瓦斗帽,穿芒鞋,背一背夹,背夹上挂有一只剖开的兔子和一只没毛的jī,宽大的衣袖一只垂着,一只伸着一个鹅头。西夏特别动qíng于毛驴上的妇人,她似乎是在行走时听见了小儿的哭声,就焦急不安地要下驴背来照看,但驴子却没有停。人们传递着看图案,并没有惊喜的神色,只是勾动了他们一肚子的民间故事,说一辈一辈人传下来的是他们的祖先原在山西的大槐树下,大槐树到底是现在的什么县什么村,他们说不清,只知“山西有个大槐树,把天磨得咯吱吱”。迁徙来的时候,有政府qiáng行集体迁徙的,那是一条绳将男男女女的手缚了,日夜沿着西流河走,之所以如今有“解手”之说,是因在那时行走之中谁若拉屎拉尿,负责迁徙的官兵就才肯解开手上的绳套的。而大规模的qiáng迫迁徙之外,也有零星的一家一户自愿迁徙的。西夏听到了那遥远的故事,消失的是那一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意,陡然涌现在脑海里的是拉洋片似的qíng景:如海一样深的大山,恶鬼似的官兵,步履踌姗的老人,啼哭不绝的小儿,绳索拴套的一溜带串的百姓逆着河水走呀走,走……她说:“这么说,高老庄的祖先是属于自个儿单独迁徙来的?”晨堂说:“那当然喽,只有我们的祖先能这样!”但高老庄的人为什么一直能保持着纯种,有这个可能吧?西夏这么说着,企图能听到他们的议论,没想在塔下和塔架上的人竟兴趣大发,说个没完没了,甚至各持一辞,争个不休。秃子叔说的是,高老庄的人有武功呀,先前听老年人讲过,祖先里出个武官的,那拳脚厉害得了得!就在爷爷的爷爷辈,有一个拳师收过三十八位徒儿,别说谁要灭了高老庄,路过高老庄镇街也得低着头儿匆匆走过。那拳师年老的时候,因老婆儿子在一年里相继死去,他心劲松下来。金盆洗手不gān了,自个儿开了几亩地务种南瓜,南瓜长得像筛子一般大。铁笼镇的一帮闲皮以为他年纪大了,又金盆洗手,就常来偷瓜,偷一次两次,老人没有在乎,到了第三次,老人闭目坐在了闲皮返回的当路上,这伙人就傻眼了,其中一个胆大的前去与老人攀谈,企图让同伙在他攀谈时通过。这闲皮问长问短,趁老人不注意,一手抠住老人的屁股,一手去扳老人的头,老人就趁势屁眼一缩,夹住了那闲皮中指,就那么弯了腰往前走,拽住闲皮也只好往前走。走着走着,老人猛地屁眼一松,闲皮竟后退三步,四脚拉叉跌倒在地,那中指上已经是没皮了。众闲皮吓得全放下南瓜,扑地磕头,再也不敢来高老庄偷窃了。双鱼说的却是,高老庄也是出秀才呀,人都是轮回着上世的,子路能有今天,不知是前世的哪一位又投胎了。如果逢年过节你西夏回来了,你就可以看到家家门上的对联,有一年省上的一个大官来咱镇上,他就大发感慨说对联词儿好,字写得也好!以前有过民谣:进了西流坡,秀才比驴多,西流坡就在东边十里地,其实指的还是咱高老庄。原先还有孔庙哩,就在镇街的西北角,可惜现在毁了,有高家分得的那十亩地里如今犁地也还要捡出一堆瓦渣片的。老年人讲,蝎子尾村先前有前院腰院后院,一递子连一递子,高家祠堂就修在迷胡叔家前涝池边上,还有魁星楼,贞节坊,那时候村有村规,族有族长,公公不扒灰,母狗不跳墙,兄不与弟媳逗嘴,偷jī摸狗要抽脚筋。小炉匠俊良家是家传的小炉匠,他家为什么十年前才搬住回来?就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一个寡妇通jian,jian夫yín妇双双被埋在地里露出个脑袋,用耙地耙子耙了个稀巴烂,后代还被赶到了北边源上去。牛坤说,西夏你去过茶坊镇西的流沙河吗,那是条小河,支了列石就能过去的,但那是历史上金与宋的jiāo界线,因是jiāo界,几十年里你打过来我打过去,高老庄也属于拉锯战区,别的地方的人都被金人jian污过或与金人成亲了,高老庄人有武功,谁人也进不了庄寨,而且族规严厉,若有被金人jian污了的,自觉身不gān净,无颜自尽,若是与金人通婚,就被族人负石投河或赶出庄寨,永断关系。历史上,北方的金、元、辽、匈奴入侵统治得多,他们入侵一次,其实也是他们退化一次,最后都被汉人汉化了,但从此汉人也不纯起来。高老庄人高傲就高傲我们是纯粹的汉人,所以,高老庄的人现在见到铁笼镇,过风楼镇,茶坊镇的人敢骂他们是杂种,骂杂种就是对他们最毒的咒骂!狗锁也在说,高老庄的人为了自己的纯种与南蛮北夷不知打了多少仗,原本高老庄的人口才叫多哩,这里曾是西南去关中的必经之路,是水旱的码头,现在稷甲岭上会能发现一些dòngxué痕迹,那就是当时人居住过的地方,为了保卫自己,高老庄也死了三分之二人口哩。那白云湫的野人,传说就是高老庄的人把那些零散的入侵者赶进了深山密林,他们在那里过着野shòu的生活,慢慢就和shòu类不分习xi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