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五富就蹴在地上,把一根纸烟递上了,纸烟能堵住他的嘴,因为广场上一些人仍在看我们。五富把纸烟接了,又还给了我,他搓他的烟卷儿。
我们吸完了烟,心平气和了,沿着广场边往南走。走去gān什么,不知道。雨就渐渐地停了,一片灰色的云就在远处,眼盯着它并没动的,却后来就到了我们头顶。我说:再吸一颗烟吧。站住又吸烟。我在清风镇的时候,烟瘾没现在大,到西安后越来越能吸了,常常一连吸过三颗才满足。我觉得我和五富喷出的烟雾一直到了那片云上,或者,这片云本身就是更多的人喷出的烟雾所致。在我们的身后,芙蓉园的大墙内,叮叮咣咣起了锣鼓,有轰然乍起的喝彩声,五富没有扭头,我也没有扭头。
五富说:高兴,你说芙蓉园里都有啥?
我说:没进去我咋知道。
五富说:你知道镇长的二叔吗?
我说:是那个石匠?
五富说:他刻了一辈子石狮子,专门到西安的动物园看过一回真狮子,他回去给人说,动物园里的狮子不像狮子。
我说:噢。
五富说:芙蓉园里无非也都是堆些石头种些树,咱从山区来的,哪儿没见过石头和树?
我说:那石头和树要不像石头和树呢?
五富说:我没说好。
五富是没说好,他压根不晓得怎么比喻,他使我没有游成芙蓉园,那就等着下一回吧,下一回一定要进去看看石头和树怎么个不像个石头和树。再也不带五富,进去了把园子圪圪都转遍,哼,如果没人,我就到处撒一泡尿!
五富说:有啥看的?那没啥看的!咱不看!
我说:看钱!
我故意从口袋掏出一张钱来,不是一百元,是十元钱,看十元钱上的图案。五富却急忙从衣兜里掏出抢我的那一百元票子,说:你提醒我哩。把钱要给我。我说你拿着吧。他说我怎么拿你的钱?把钱往我胳膊上一拍,贴上了。
关于钱我和五富不知讨论过了多少次,我花钱痛快,五富总是啬皮,他说这不是啬皮,是爱钱,他发现越是有钱人越爱钱,越爱钱了越才有钱。这话或许是对的,可是,五富爱钱五富没钱,他是知道钱有聚堆儿的秉xing,但他却不知道人与人不一样,有的人是不争取什么就没有什么,有的人越不想要什么偏就能有什么的。我刘高兴就是。
我笑着把钱从胳膊上揭下来,脑子里有了一个念想:这张钱使我和五富有了一个芙蓉园的故事?而这张纸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又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啊!世上所有jīng彩的故事都在钱里藏着。
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五富说他想尿,就跑去向不远处的几个人打问哪儿有厕所。一会儿返回来,qíng绪突然非常的好,我问附近有厕所了?他说:你猜他们说什么了?他们逛过了芙蓉园,说一点意思都没有。咱今日每人挣了五十元了!我说怎么挣了五十元?他说没进去不就挣了五十元吗?!我气得说这账算得好,你还尿呀不?他才说憋得很。
对于西安,我们有意见的是两点,一是夜里星星少,二是拉屎撒尿不方便,你总是寻不着公共厕所。现在五富又急了,拿眼睛看哪儿有厕所,没有,再看附近有冬青丛吧,也没有,他的腰弯下来,说:尿泡系儿要断啦!
五富的事儿真多,我恼得不理他,不理他又怎么行呢?我说:往前走,往前走!前边是下雨积起的一摊水,他要从水滩边绕,我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五富跌坐在了水滩里,水溅了一脸。
五富说:哎,哎!
我低声说:裤子已经湿了,你就坐着尿。
不远处有人惊呼着要来扶五富,五富一动不动,眼睛瓷着,等站起来了,给来人说没事,裤子就湿溻在身上。
竟然能想出这个点子解急,五富把我佩服得不得了,但我不愿和他一块走了,我嫌他有臊味。我往广场南的拐弯走去,在那里就碰到了石热闹。
哈,石热闹!
没有想到吧,石热闹的乞讨变花样了,不再跛腿,不再求爷爷告奶奶,竟然成了乐人,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瓷缸,chuī笛子。我是太瞧不起石热闹了,糟蹋行当么,就会chuī“从糙原来到了天安门广cháo,靠这两下子鬼给你撂钱啊?!
从糙原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高举起金杯把赞歌唱。
笛声chuī断了数次,但笛声使我能完整地唱出那首歌。天呐,这样的歌我已经久久没有听到了,城里的商店门口常播着一些歌曲,可这些歌是把说话放慢么,是说歌,而且一句话偏偏在该断的地方不断,不该断的地方又断了。说话和唱歌的节奏与身体有关,这些人要么长着个牛肺要么就患了哮喘病?
石热闹当然也发现了我,他唔地一下收了气,笛子里发出的像一声叹息,眼睛里充满了羞愧,再是无声地笑着给我。
我差不多有过三次在梦里见到过石热闹,最近的那个梦里我好像在街心花园的树丛中,将买来的一个馒头和一瓶汽水刚刚放在树叶上,再打开油纸包里的豆腐rǔ。这是我的午餐,我得好好庆贺一下当日收到一麻袋的铝管。石热闹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腿还跛吗?
我就不跛!
他对我的戏谑不满,手里握着一块尖锥石头,似乎我再要说,他就会向我打砸过来,而他这个时候看见了树叶上的馒头,往馒头上唾了一口。
这是你的馒头?
是我的馒头。
我有肝炎。我得借你这个馒头。
馒头送给你。
他拿起了馒头就走,树丛上挂着露珠,他一猫腰没见了,一层露珠全落下来,太阳下满地光亮。
眼前的石热闹给我羞愧地笑,甚至把放在地上的糙帽捂在头上。你捂了糙帽就以为你消失了吗,我把他的糙帽揭了,我说:chuī笛子了?
他疑惑地看我,准备着收摊子要走。
我说:这一手不错么!
我的话说得很温柔,他脸上的ròu松下来,在瓷缸里拨拉着那几张零散的毛毛钱,开始有声音地发笑。嘿嘿,嘿嘿嘿。我浑身的细胞在他的笑声中活跃了起来,我说这笛子还行,从他手里夺过了笛子,擦了擦,chuī起《二泉映月》。石热闹惊讶得眼都直了,张着嘴。想不到吧,你这个乞丐!
石热闹首先是鼓起掌了,围观的人也都鼓掌。我一边chuī着,一边拿眼睨视着人群,后来眼睛就闭住,摇头晃脑。我想起了在那个女人拒绝了我的一个月后,清风镇的王魁娶了她,王家的门口劈里啪啦放鞭pào,那么多人都去吃宴席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chuī箫,chuī了一天的箫,chuī的就是《二泉映月》。刘高兴,我可以自豪地说,有一根神经是音乐的,见到了笛就像猫儿闻到了腥,一chuī就由不得要chuī《二泉映月》,一chuī起《二泉映月》就又把什么都忘记了。掌声和叫好声中人越来越多,瓷缸里的票子也一元五角地往上长,但五富却在一边给我摆手。
我把笛声戛然收住了。
石热闹把瓷缸中的钱倒出来清点,差不多有二十元吧。他说:拾破烂的兄弟!我说:叫名字!他说:刘高兴,你本事大的,一分为二,我给你十元行不?
我一拉五富就走。
五富说你就这样走了?我说走了。五富说白帮他赚钱了?我说白帮了。五富气得唾了一口,风把唾沫又chuī到他脸上。
有了chuī笛的经历,也可以说受了石热闹的启示,我从此出门拾破烂,就把箫带上。我是把箫别在了后衣领里,就像戏台上秀才别的扇子。嘿呀,韩信当年手无缚jī之力而挎剑行街,最后被拜为大将军,刘高兴现在一步一个响声地走,倒要看看谁会来再羞rǔ我。
没人羞rǔ我,老铁将一沙锅三鲜丸子汤端到我面前时,还给我伸了大拇指:行,儒雅!
老铁在八道巷卖沙锅丸子汤,汤的味道重,我爱吃。老铁在八道巷开了十年沙锅店,经见多,他的话是一股子风,我旗杆上的旗子就欢了。我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是别着箫就不像个拾破烂的吗,是有了五富的粗陋才显得我儒雅吗?我把箫取下来放在饭桌上,一口一口喝着汤。我现在喝汤尽量不发出声。想:看着这是根普通的竹棍吧,可它一肚子音符,凿个眼儿就出来了。哼,哼哼,别以为从清风镇来的就土头土脑,一脸瓷相,只永远出苦力吗?见你的鬼吧!
旁边的桌子上有四个人在吃饭,他们都是公务员的模样,先是在议论着他们单位新调来的一位什么领导,后来就相互询问:你是第几代城里人?他们将话题突然转移到了第几代城里人的问题,我怀疑一定是瞧见了我而发什么感慨吧?就身子不动,支棱着耳朵听他们怎么说,如果他们也是在嘲笑和作践我,我会和他们论理的。但是,一番询问之后,这些人几乎都是第一代进城人,于是他们热烈地谈论第一代进城人都是胡须特别旺盛,串脸胡,而三代人之后便都胡须稀少。我以喝汤的动作掩饰着,偷偷摸了一下下巴,我的胡茬密而尖硬,之所以每日我拔胡须而就是拔不净,原因竟然如此。他们又开始在讲一种观点了,城里人其实都是来自乡下,如果你不是第一代进城人,那么就是你的上一代人进的城,如果你的上一代还不是,那就肯定是上上一代人进的城,凡是城里人绝不超过三至五代,过了三至五代,不是又离开了城市便是沦为城市里最底层的贫民。而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城市发生了两次主体人群的变化,一是四九年解放,土八路背着枪从乡下进了城,他们从科员、科长、处长、局长到市长,层层网络,纵横jiāo错,从此改变了城市。二是改革开放后,城市里又进来了一批携带巨款的人,他们是石油老板,是煤矿主,是药材贩子,办工厂、搞房产、建超市,经营运输、基金、保险、饮食、娱乐、销售等各行各业,他们又改变了城市。城市就是铁打的营盘,城里人也就是流水的兵。他们的话我多么爱听呀,我多么希望五富也能听听。可五富还没有来,早上出门时他说好中午饭辰要来和我一块吃饭的,他迟迟不到。五富你没口福,也没耳福。我又在饭馆里买了一瓶汽水,要“冰峰”牌的,要冰镇的,吃完热沙锅后再喝下冰镇的汽水,还享受着别人的高谈阔论,慡得我连打了三个嗝儿。
其实,这个时候,五富也正在一家饭店里吃饭,那饭店比老铁的沙锅店豪华。
这是五富过后给我说的。他说他拉着架子车正懒洋洋地在巷道里走,迎面过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个大肚子,那肚子大呀,裤子就提不到腰里,完全是挂在那一疙瘩东西上。有这种体形的,应该是个老板,五富虽然避开他,却在偷着笑:猪肚,肯定自己看不见自己的×!但是,大肚子身后的那伙人,脖脸黑红,衣衫不整,一看就是劳务市场上等待打工的乡下人。这种人五富觉得亲近,就停下脚步多看几眼。其中会不会有清风镇来的人?没有,五富有些遗憾。那些人也看见了他,问:老哥,来了多少日子啦?五富说:五年。他们说:站住脚了啊?他说:不站住脚能呆五年吗?五富觉得自己的脸有盆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