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刊登了我的照片,五富是从来不看报的,他不知道。他已经又连续五天没和我在一起,抱怨他和huáng八早上从等驾坡回来后我就走了,晚上我很晚回来了他们又累得早早睡了。他问我都忙啥的,我说忙着逛城哩,他说爷神,你把好事耽搁了。我是把好事耽搁了,没能再看到锁骨菩萨塔。五富不明白锁骨菩萨塔,他说你说啥?我说你说啥?他说huáng八贼jian贼jian的,吃独食不给咱们说,除了去等驾坡还一直到一些私人诊所收医疗垃圾去卖给郊区的加工点,输液瓶一斤一毛七,针管和输液器一斤两元二,又轻松又卖好价钱。
捡医疗垃圾?
我有些不相信五富的话。医疗垃圾有市医疗废弃物处置中心专门管理的,那是有法令不能随便捡,所有的废品收购站也不能收买的。五富说这就是咱们太老实了,他这几天跟huáng八跑,得知法令是这么写的,但许多医院都不把那些废弃物往处置中心送,因为处置中心要他们jiāo处置费,尤其私人诊所,不但不上jiāo还集中起来卖给拾破烂的。
五富说:huáng八那个熊样,其实胆儿大哩!
我说:你光看贼吃哩,咋不看贼挨打?
五富说:huáng八挨什么打啦?我和他这五天就挣了三百元!明日我领你去,咱撇开huáng八!
城市生活以来,我这是第一回听五富的调遣。我并不是觉得不应该去收医疗垃圾,我也希望能多赚钱,我感兴趣的是五富真还有了能耐,带我就能收到这些废品并卖个好价钱。我试试他。
第二天起来个大早,huáng八还在睡着我们就出门了。我和五富只拉了一辆架子车,果然在一些私人诊所里收到了许多针管和输液器,装了两大编织袋。五富直念叨到底是我的命壮,他说他和huáng八还没一次收过这么多的货。塑料加工点在西南郊区的几个村子里,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我们沿着一条土路走,蚂蚱时不时就在脚面上飞溅。五富的qíng绪非常高涨,给我讲那些村中人家都是些高围墙院子,虽然大铁门在关着,但你只要听见院子里有机器的夯夯声,就肯定是在加工塑料。来这里送医疗垃圾的大多是一些回收站,也有我们这样的拾破烂的人。输液器粉碎后称为“软料”,针管粉碎后称为“硬料”,由于针管本身材质好,无论是否粉碎过,摘去针头,都可直接加入粉碎过的生活碎料中,加工成“造厘子”,然后运到塑料厂,生产各种塑料制品。五富说,咱这两袋货最少可以卖一百二十多元吧,可“硬料”从加工点再卖出去则是七千三百元一吨,把他的,人家吃ròu咱只啃啃骨头。
到了好几家加工点,五富都是让我拉了架子车在院外呆着,他去问价钱,他绝对是要在我面前逞能,可都没有jiāo易成功,因为有两家的收购价是一斤两元,一家是一斤两元一角,他都不满意,要再到前面另一个村子的加工点去卖。
这是个小村子,村东头一座土院外有片小树林子,五富让我拉着车子就在林子边,他又要到院子里去jiāo易。他说:你不怪我不让你去吧?我说:你比我jīng么。他说:不是的,你那样子不像个拾破烂的,上次我和huáng八来,人家还怀疑不是记者吧,他们怕出事。我说:你去吧你去吧。坐下来吃纸烟,心想,我这样子人家可能是要担惊受怕的,就反刍了,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
但是,事qíng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我正反刍着,村头的小路上突然驶过来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了六个警察,极快地向那个土院门里冲去。我知道要坏事了,第一反应就是拉了架子车跑,可拉架子车必须经过面包车前边,车上的司机会不会就发现了我拉着的是医疗废弃品?我那时稍一思索,就把编织袋扔到树林子里,拉了空车子走出来。我得哼着曲儿吧,我就哼社火鼓曲:锵!一个人从土院墙上掉下来,是五富,但过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我轻声叫:五富!五富!五富满头糙叶子,一跛一跛走过来。我说怎么啦?他脸色煞白,说警察来查封啦,嘴唇就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我让他赶快趴到架子车上装病人,拉了往村外走。
事后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人的智力都是在紧急时显露的,但这需要有静气。我那时不慌乱,让五富趴在架子车上,他个子大,一条腿耷拉在车下,我让他把脚收收,车子一拉动,路上满是坑儿,他的头又在车帮上碰磕,他说:慢些,慢些。我说:不要吭声!架子车经过了土院门口,我不往土院门里看,也不拿眼看那辆面包车,面包车上果真就下来两个人,把我挡住了。
gān啥的?
送病人去看医生。
不是吧,是来送医疗废弃品的吧?!
我像是拾破烂的吗?
警察看着我,我拢了一下头发,从兜里取纸烟要给警察散的,却掏出了那个真皮钱包,把真皮钱包又装进去,掏出了纸烟盒。这一切都是我故意安排的,警察就不看我了,看五富。
你也不像拾破烂的?
我肚疼。
五富哎哟哎哟地呻吟,他哎哟得太夸张了,警察本要去面包车上的,警察又不让我们走了,说:是不是送货的,让加工点的人去认认就清楚了!让我把架子车往土院里拉。五富当然就急了,说:我肚子疼死了你负责?!他们说:咦,肚子疼还这么大的劲?五富说:我一气肚子不疼了。我拿手戳了一下五富,五富不言语了,重新趴下哼哼。到了土院,让加工点的人认我是不是来送货的,加工点的人当然不认识我,摇了摇头,我们终于被放行了。
就在我们走在村外的土路上,面包车吼着从我们身边驶过,腾起了一团土雾。土雾里我瞧见面包车里坐着戴了铐子的加工点的人,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后看,脸平扁得像个柿饼。
下来下来,警察已经走了,还让我拉着你吗?我把五富从架子车上掀开去。五富说:妈耶,吓死我了!
是够吓人的。我问五富怎么就从院墙上掉了下来?五富说他进去后,人家提着水壶正给冒着蒸汽的土塑料拔丝机降温,那人也太张狂,咬死一斤二元二的价,他就气得想尿。多亏了他去了厕所尿,当看见警察进了院,就踩着厕所的隔挡板翻到院墙上,原准备往下跳的,没想却掉下来了。
五富说:我利索吧?
我说:利索成跛子了!
五富这才觉得腿疼了,提起裤管看腿,腿上肿了个拳头大的青包。好,好,他说,裤子没摔破。
他使劲在地上跺着脚,腿就站直了,却拉起架子车往土院那儿去,我问他gān啥呀,他说得把那两袋货拿回来呀。你说他胆大,他比huáng八胆小得多,你说他胆小,他又胆大得光屁股敢撵láng,果真去小树林里把两袋针管又拉了过来。
我们最后是把这批针管拉到了瘦猴的收购站里,悄悄问瘦猴收不收,瘦猴警惕地说:害我呀?我说:我是来问问。瘦猴说:你敢从下面收,我就敢从你这儿收。我说:这你就不怕警察啦?!瘦猴说:你见过一网能把河里的鱼打尽吗?他是接收了那些针管,却只给我们一斤一元九角钱。五富心理不平衡,还在讨价还价,瘦猴就拿了报纸看,说:你要觉得吃亏,你可以到别的收购站去卖嘛!五富说:资本家!咋不再来个“文化大革命”呀?!
瘦猴笑笑的,看他的报纸。突然换了个姿势,说:刘高兴,这是你?他看的正是刊登了我照片的那份报纸。他把报纸拿过来也让我看,说这照片是不是你,我说是我,他就叫起来,一字一句把那篇报道念了一遍。
五富说:这是啥时候的事?
我说:前天的事。
五富说:爷呀,你命真大!你想没想过手要抓不紧那掉下来就死了?!
五富和那记者问同一个问题。我说:想了,当然想了。
五富说:咋想的?
我说:我死了肯定有人哭哩。
五富说:哭的那是我!
我说:是不是哭我死了你咋办呀?
五富说:我咋办呀?我会把你背回去的!
好兄弟!我永远记着了这句话!我拥抱了五富,他身上的汗味很重。我又扳住了五富的双肩,久久地看他,把他眼角的眼屎擦了,告诉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五富你记住,我不埋在清风镇的huáng土坡上,应该让我去城里的火葬场火化,我活着是西安的人,死了是西安的鬼。
瘦猴听了我的话,脖子却伸得老长,他问做了这么一件英雄事迹,是不是市政府要给你个城籍户口呀?我说没有。他又问那是奖励你钱了?我说没有。他把脖子收回去了,从怀里掏了酒壶来喝,说:刘高兴呀刘高兴,你爱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却不爱你么!你还想火化,你死在街头了,死在池头村了,没有医院的证明谁给你火化?你想了个美!
这话我和五富都不爱听。
什么东西嘛,一句暖人心的话都不说!
五富恨恨地说:刘高兴死了我把他往回背,我要死了刘高兴往回背,让我在城里火化我还不愿意哩!
数个月后,每当回想起这一番对话,我心里就怦怦地跳。这是不是一种命运的先兆呢?世上总有一些神秘的东西,而瘦猴却总是嘲笑我们商州人迷信,神神道道,他哪里晓得生火有蓝焰,珠玉有宝光,在高山之上拉屎怎么就立即有苍蝇出现,清风镇要死人了,前半个月必然就有猫头鹰夜夜啼哭?
瘦猴占了我们的便宜,又奚落了我们,五富气得说吃去,有被瘦猴勒索的还没咱吃的,吃!我们就吃了一顿羊ròu泡馍,还买了一瓶烧酒,喝得头重脚轻。
回到池头村,暮色苍茫,剩楼的院子上空盘旋了一大群鸟,树是最包容的,鸟群悠然落进去就全看不见了,树便成了有声响的树,并且时不时还有黑白相间的稀粪撒下来。huáng八已早早回来,努力地把一大捆塑料袋往伙房顶上架,但塑料袋掉下来了,就砸在伙房门口那一堆锈铁丝网上,铁丝网上搭晾着拾来的一件肮脏不堪又湿乎乎的破褥子,趴在上边的苍蝇轰地飞开。huáng八重新把塑料袋捆架上伙房顶,又在窗台上晾gān馍,这些gān馍全是从垃圾桶捡来的,长了黑斑白毛。五富过去摸了摸破褥子,说:这上边还有血点子,是医院里扔出来的?huáng八说:里边是好棉花套子,嫉妒了吧?五富哼了一下,又说:gān馍霉成啥啦还能吃?huáng八说:咋吃不成,前日你从这儿拿了两块,你以为我没看见?五富说:胡说!却上了楼去。五富一走,huáng八却对我说这些gān馍的确是吃不成了,他晾着攒起来,已经攒了一大筐了,拿到村东头饲料厂去卖,一斤一角钱的价哩。我说:你这么鬼的,日弄五富偷吃。huáng八就笑了,说:这门道我轻易不给谁说的。就开始抓痒,后背心抓不着,拿了个树棍儿戳。我说:我有个治痒的偏方哩。huáng八说:啥偏方?我说:这偏方我轻易也不给谁说的。huáng八说:你报复我哩,我不是已经给你说了吗?我说:那你到树上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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