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_贾平凹【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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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喂,喂,我是刘高兴,是我!

 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含糊不清。

 我说:咋啦,你怎么啦,哭啦?咹,咹?!

 电话里说:没,我没。却有了哽咽。

 我着急地问孟夷纯你现在在哪儿,孟夷纯就是不说。怎么能不说呢,到底在哪儿?我在劝说,在安慰,在询问和埋怨,杂货铺的老板一直在看着我,他挪开了电话机旁的一个花瓶,因为我的手在空中挥舞,他担心撞倒了花瓶。末了我向他要笔,笔在手心写孟夷纯告诉的地址,笔尖戳伤了手心ròu,然后一放下电话推了自行车跑。一跨腿骑上了车座,他娘的,链条掉了。

 骑过了两条街,钻过了一条巷,我不晓得还有没有风雨,而我的浑身如落汤jī一样。我将车子放在了一幢楼下,爬上了十三楼,门推开了,小小的套间屋里,一个小电视,一个小衣橱,一张矮脚chuáng,孟夷纯坐在chuáng上抹眼泪。

 孟夷纯告诉了我,她是在县公安局再一次通报有了罪犯新的线索后寄去了一万元,办案人员是跑了一趟汕头又跑了一趟普陀山,结果又是扑了个空。他们返回到西安后给她打电话,她去见了,要她再付宾馆住宿费、伙食费,还要买从西安到米阳县的火车票。孟夷纯说:我哪儿还有钱,我的钱是从地上捡树叶吗?到底是破案哩还是旅游的,便宜的旅馆不能住吗,偏住四星级宾馆,要抽纸烟,要喝茶,还要逛芙蓉园,我到哪儿弄钱去?!

 chuáng上摊着七张印着毛主席头像的人民币,孟夷纯点着了一根纸烟,她竟然吸纸烟,狠劲地吸,两股浓烟就喷出来直冲着chuáng,人民币成了晨雾里霜打了的树叶。

 我说:夷纯,夷纯。

 她不看我,一直盯着人民币,竟把烟头对着一张人民币,人民币上烧出了一个dòng,突然说:毛主席,毛主席!你咋不爱我呀?!眼泪吧吧吧地滴下来。

 我去扶她,她一下子趴在我的肩头上哭,她是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肩上,我想站起来,因为我浑身湿着,但我无法站起来,我身子也坐在了chuáng铺上,chuáng铺立即也湿了一片。那一刻我有些慌,想抱住她给她安慰,又怕这样不妥,就一动不动着姿势,任她哭,而眼光看到了墙上唯一的一张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应该是她的哥哥,他们有着相似的高鼻子。我默默地给照片说:你如果地下有灵,你真要是个鬼,你咋不追索罪犯?你追罪犯索命,罪犯就慌了,就容易露出马脚了,啊?啊?!

 我说:这太不像话了!我去找他们,他们住在哪个宾馆?

 孟夷纯说:你去了没用,韦达去了。

 这么说,韦达也来过了,或许是孟夷纯已经去找过了韦达。孟夷纯一遇到重大困难,她都是要告诉韦达的?孟夷纯到底还是信任韦达。

 韦达去了?我重复着她的话。

 孟夷纯还在我的肩头上哽咽,鼻涕眼泪湿了我的脖子。甭哭,夷纯,咱再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我在口袋里掏,掏出了三百元钱塞进了孟夷纯的手提兜里。往常送钱,我都要说许多话的,现在我没说,钱捏成了一卷儿,似乎羞于让人看见。孟夷纯当然是看见了,她也没有说什么,仍像以前一样,她取出那卷钱,一张一张数,都是些一元一元的零票子,有一张少着一个角儿,以为是破损的,抠了抠,角儿才是折着,她压平了,又数了二十张返回给我,说:你没吃饭的。

 我说:就这点钱,还给我留什么呀?

 但孟夷纯硬是把那二十元装进我的上衣口袋,并系上了扣子。

 孟夷纯重新坐好在chuáng垫上,我就坐在她的对面,她脚上穿的正是我的那双高跟皮鞋,而我没有了以往最容易逗起的那种急bī。韦达去了?我心里又泛上了这句话。我在孟夷纯的心中位置仍还不如韦达,我也真的不如韦达,尤其这关键时刻。我们默默地捡着那些摊开的人民币,枕头边的小闹钟嘀嗒嘀嗒响,每一声响都像是锤子在我心上砸。

 楼道里开始有了脚步,似乎有人在走上来。

 是韦达?孟夷纯抬起了头,让我去开门。

 我将门开了,门口并没有人,而下边一层有门响,是别人从楼下回家了。我回坐到chuáng边,孟夷纯低着头用指头缠绞她的发梢。这双手是棉花做的,会越握越小,但我没有握,只是按了按,我说:那,我走呀。

 孟夷纯这才说:噢,今日风雨这大的,你还上街了?

 我说:没有。

 孟夷纯说:那就是特意来看我的……我这儿一有事,你就有了感应。

 我说:可我没本事……

 我走到了门口,门口放鞋的地方有一袋垃圾,我提了要给她捎带到楼下去。孟夷纯却叫了一声:你来!

 我放下垃圾袋又走过去,她说你没事就不急着走么,却从手上卸戒指。她有一枚很漂亮的戒指。卸下来了,竟又戴上。

 我说:有让我办的事?

 孟夷纯说:算了。这戒指五年前我三千元买的,想让你打问着有谁肯买,二千元我出手的,一想到你到哪儿去打问呀,算了。你帮我把这台电视机卖了吧,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

 我说:那你不是没电视看了?

 孟夷纯说:你不是也没电视看吗……以后再买个大的吧。

 我把电视机抱起来,但我的怀里装着墨镜,担心把墨镜压坏了,我说你在我怀里掏一下。她伸手掏,掏出了一包塑料纸包着的豆腐rǔ,掏出了一把一角钱的零票子,掏出了墨镜。她对墨镜并没有惊奇。她还到我怀里掏,我说:没了,没啥掏了。她看着我,轻轻地说:还有心哩。

 她的眼睫毛上挂着泪水,我那时又恍惚了一下,似乎回到了清风镇的池塘边,池塘边的茅糙上满是露珠,我往池塘里一望,里边就有了一个我。

 我伸头把她亲了一下。她说:下楼小心点。

 我小心地把电视机抱下楼,走了近二里路才在一家电器修理部卖掉了。为了多二十元,我和修理部的老板争吵得红脖子涨脸,他甚至rǔ骂我刁,是刁民,刁民就是刁民吧,你就得要付够二十元钱。

 把卖掉的电视机钱jiāo给孟夷纯后,我回到了池头村。五富他们已回来了,都湿头土脸的,好像要给我说什么,我吊着脸,不愿搭理,进屋就睡了。

 我是被饥饿醒了的,醒来却已是半夜,自己起来从案板上拿了个萝卜啃起来,就把所有的积蓄放在chuáng上数,仅仅只有一千元。取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把六百元重新装了包藏好。睡到chuáng上了,又爬起来把藏好的包取出,从中再取了一百,说:你真小气,一人一半!想着明日再去给孟夷纯送五百元,一时却茫然起来:这五百元能济什么事呢,如果靠我这点去破案是放屁添风呀。韦达,我叫着我的另一半,你为什么不给孟夷纯掏十万八万呢,那些老板为什么不一次资助孟夷纯的破案费呢?我刘高兴是没钱呀!

 钱呀钱,我叹了一口气,钱真难住了我。

 重新睡下,我就做梦了,我只说我会做出有关钱的梦,甚至在迷迷糊糊之际想着我如果有钱了,我会抱一大堆钱去见孟夷纯,如果孟夷纯的房子里有韦达和那些大老板最好,我不指责他们,也不嘲笑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钱往孟夷纯的chuáng上放,放了一沓又一沓,钱垒得高到了我的鼻尖。但我的梦里竟然丝毫没有梦到钱,而又是我光脚在大街上跑,一直就跑上了十三层楼,孟夷纯说你来啦?我说我来啦。孟夷纯说我才要给你打电话呀,你就来了?!我说我有感应的。孟夷纯就和我商量她要换住处,说这座房子租金太贵了,让我帮她寻一处更便宜的房子。我就说那你住到我那儿吧。她说住你那儿?住你那儿算什么回事呀?!我那时真不好意思了,但我突然就勇敢了,我说咱们就住在一起么,夷纯,这话我可能说得太早了点,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以后我们肯定要住在一起的!她看着我,但她摇头了。我说你嫌我那儿条件太差吗?她还是摇头。我说夷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咱们就住在一起吧。她说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们不可能。我说为什么不可能呢?我配不上你吗?她说我已经不适应你,不是你不好,是你养不活我,也不会容忍我。我当时就闷住了,我说你不要去美容美发店了,凭你的容貌和才gān还愁找不下个工作吗?如果找不下,咱一块去拾破烂。她说:gān什么工作能挣大钱?没钱怎么破案呀?!又叹了一声,说我走不回来了。我说那我容忍,你做什么我都容忍。她仍然在摇头。我说那你爱韦达?你什么都找韦达,你想嫁给韦达吗?她说我是依靠他,我也爱过他,嫁他也是不可能,他也不会容忍我。她就站在那里看我,我也看着她,但她突然就不见了,而地上只剩下那一双高跟鞋。

 醒来了,我一时弄不明白这是在梦里呢还是现实发生的事?但我是躺在chuáng上的,胃里作酸,像猫在里边抓。是梦。梦里我和孟夷纯怎么就说了那么多事,而孟夷纯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清晰?这是一种什么暗示吗,这样的暗示令我无法接受。都是梦,都是梦,梦是反的!我挥着手,从chuáng上爬起来,又使劲打我的脸,我让我能清醒些。

 五富起来得早,他做好了饭,是熬了锅南瓜和土豆,他说:高兴,天晴了!

 我说:嗯。

 五富说:你没啥事吧?

 我说:好着哩。

 五富说:那你昨天回来脸色难看得很,吓得我都不敢吭声。

 他给我盛南瓜土豆,盛了一大碗,把筷子在胳膊下捋了一下,而同时龇牙咧嘴着。

 我说:净筷子都让你捋脏了!咋啦?

 他说:胳膊有些疼。

 我抹起他的袖子,胳膊上一大片青色。我说:嗯?!

 他说:我不敢给你说,说了怕你骂哩。

 我生气了:和人打架了?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你瓷脚笨手的就不要惹事,就是不打架也不要看别人打架,自己没眼色,别人打架自己倒平白无故地带彩!

 五富的一脸憨相就下来了,他说:我上次看别人打架多了一句嘴让人打了,吃一亏我还不长一智?!这是昨天我提了麻袋在村前巷里遭人调了包,我恨我,把胳膊在墙上磕的。

 我拿眼看他,他说池头村来了很多坏人,专门欺负咱拾破烂的,huáng八也说了,huáng八就碰上过两次,是两个小伙子挡住了要五十元钱,huáng八说没有五十元,两个小伙子说那就给三十元。huáng八说三十元也没有。两个小伙子便提了半块砖,说你还想在这儿呆不呆?huáng八把口袋全掏出来,只有十元钱,两个小伙子骂句穷鬼,把十元钱拿去喝啤酒了,还不让huáng八走,要把空啤酒瓶子给huáng八。

 我说:你说你的,说huáng八gān啥?

 五富说:我才要说我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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