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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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郎来了,你陪宁先生喝吧。”随手将那盒子拿了放到桌下去。夜郎一时嫌了邹云的轻薄,偏要出她的丑。坐下了,说:“邹云,你给我到洗手问取块毛巾来。走得蛮热的,一头的汗!”邹云站起来。却原来她穿着短裙,毛巾被盖在腰里,才误解了以为没穿裤子。心下轻松,言语也温和了许多,连喝了几杯,才把南丁山同意去演出的话说给宁洪祥,就具体起糙了个去的日期、人数、车辆、费用等诸多项的合约。

 从平仄堡回来,夜郎已经有八成醉意,独坐在小木椅上怎么也不愿上chuáng睡去,他想着他离开了宁洪祥的房间,邹云还留在那里,现在仍在陪菜吃酒吗?在夜郎的接触中,邹云的话多,脸上表qíng生动,她不会是一个那样的人吧?可女人举止随便,容易使男人想人非非,何况宁洪祥是有钱的主儿,又是喝多了酒,宁洪祥会不会乘酒意对她不礼呢?——现在bào发的男子,看女人如是一页钱的来消费的。夜郎后悔当时没让邹云先走,也想现在出去给吴清朴打个电话,让吴清朴去平仄堡一趟。人已经站起来拉开门了,却哧地一笑,笑自己也太多管了闲事,自己连自己的事都理不清,用得上cao心别人吗?再说,宁洪祥或许是正人君子,只是纯粹朋友的关系聊聊天罢了,贸然让吴清朴去,岂不人人难堪?于是又坐在那里,极力身心放松,不意间目光就落在那琴上。

 琴安放在这里很久了,自有琴后,夜郎每每从外归来,一进保吉巷就觉得有琴在家等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家的感觉?恍惚里,以琴代替了虞白,似乎躺在桌上的不是琴,是安卧入睡呼吸微微的一个人儿:“虞白——”夜郎轻轻地唤着,走近去伸了手,将手抚在琴身。这一瞬里,夜郎的身上有了一股异样的东西在流动,从心脏一直到每一条血管,所有的枝梢末节,使他不能把持,坠入到了另一个境界去。他迷迷糊糊起来,分不清是梦里还是实有的事,只觉得他是把一只手搭放在了她的肩上,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很危险,但她没有说话,这让他静下心来,想长长久久地说出一大片话来,却看见了她的一双惊恐的眼,他极快地几乎是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什么,他也没听清自己在问着什么,话轻得如一缕骚动水面的风。夜郎就这么抚着琴站在那里,手抚摩到的是光洁滑腻的琴身和凉飕飕的五根弦索,手那么一动,叮里叮咚一串脆音,夜郎才怔住,惊醒自己站在这里已经很久,有上百年岁月之久——顿时羞怯上身,满脖子满脸都通红通红了。琴能语,这是夜郎自信不疑的,他是每日回来听这么一串琴音而默默地诉说自己一天里的所见所闻,他甚至在梦里梦见过这琴自鸣的。听过了一串琴音,夜郎在灯下细细地端详,琴身乌黑贼亮,但在琴头发现了一络暗红的颜色,急急往后看,在琴尾的下沿处也有着一处红的。夜郎守望了多回琴,全没有留心到这些红的,这是原灵木的颜色呢,还是在原灵木上涂了红漆再复涂了黑漆,而日久年长红色露了出来呢?可是,这露出的红怎么以前未发现,难道抱琴过来后发生了变化而露了出来?如果是在这房子里变化的,那么,为什么变化呀?!夜郎自然要想到以前独身孤处时夜夜盼着有狐jīng出现,莫非真的是狐幻变了形状来到他身边了?“噢,噢,”夜郎在叫道:这是条狐,红狐!它是知道的,它是shòu,我是人,人shòu是不能相见的,相见必是残杀,世间那么多狐皮的制品,该是枉杀了多少钟qíng的尤物。但它一定是为了见到我,多少年里苦苦修炼,终于成jīng,就寄身在这琴里来相会了!夜郎一时又陷入了非非之想中,由琴及人,回忆起自己与虞自的偶然jiāo往,回忆起虞白那身架、眉眼、心xing,便认为虞白是奇异之人,美丽和jīng明如狐??这狐是虞白呢,还是虞白为狐?反正琴是了红狐琴,琴全是虞白的jīng神所致了!

 夜郎再一次抚摸了琴后就赶快上chuáng,将灯拉灭,他要静静躺下人梦,相信梦里会演义出一出美艳的故事来的:他这么思念起了虞白,虞白是会有心灵感应的,如果心都有灵犀,他们就要在静静的夜里qíng感jiāo流了。

 夜郎这么躺下去,枕巾是揉做一团的,伸手去拉平,便触着什么绕着指头,用枕边的手电照了,是一根huánghuáng的长发。这是颜铭的头发,颜铭那一晚留在枕上的头发。夜郎冷丁停在那里,豁然清醒,他终于明白这么多天里自己总是心里烦躁,原来一方面十分地暗恋着虞白,一方面又摆脱不了颜铭的感qíng!他原先以为自己是幸福的,被两个漂亮的女人喜欢着,自己又喜欢着她们,但哪知却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痛苦,这痛苦并没有明显bào露,每日早上起来只觉得qíng绪闷闷的,却因是自己被两个女人的qíng感所纠缠和折磨了!

 一个是自己仍爱着的颜铭,虽然自己与她有过xing的关系,第一次的xing爱给过他不小的刺伤,颜铭是那样解释了,他也似乎相信了她,而脑子深处总难摆脱那一层yīn影。但是,但是,他夜郎又是同她有了再二再三的关系啊!虞白呢,夜郎并没有接触过她的身子,连一次手都没有握过,却平心而论,不可否认,虞白是比颜铭更有魅力于他夜郎的。夜郎想,是我没有接触过她而有这种感觉吗?他放下手电,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开始一一对照了起来??要命的不是以长比长,以短比短,而人的论比却又都是我有的你没有,你有的我没有,长比短长而更长了,短比长不短也短。夜郎越是睡不着,楼下的鼾声就越响。这是秃子在打呼噜了,秃子的呼噜平日还可忍受,一旦太疲乏了,呼噜就震得整个楼都在响。隔壁的小李可能已被吵醒,有chuáng的吱咀声,走路声,开启炉门声,添水声??夜郎想高声问问小李,取笑一番,话到口边却咽了。正是这小李的响动,使夜郎明白了自己是睡在一个大杂院的,西京城的一个最下层的地方,立即将刚才的冲动冷却下去了——自己是什么角色,倒要拣肥挑瘦呢?!自己对虞白一厢qíng愿,虞白是会与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吗?她是一个大户出身的人,有才华有美丽,认识自己或许出于一种风度,或许是生活得无聊的一种解闷,或许仅仅是要做个一般的朋友罢了。似乎这也不对——夜郎再想,即使虞白对他是有了qíng感,将来肯嫁了他,他夜郎却怎样来安置她?跟他四处漂泊,到处受人白眼?生活习惯、xingqíng爱好会合得来吗?而且她想象丰富,感qíng细腻,敏感多变,自己能配上她使她今后幸福美满吗?颜铭虽然现在红火,可毕竟那是吃青chūn饭,几年的光景,她就是将来有大的发展,而社会基层出来的人??可是,夜郎在心里总是不甘心:我夜郎是下层人,好女人就不该是我这样的人命中所有吗?

 夜郎说到底,放不下的仍是虞白,但放不下了又会怎样呢?

 夜郎真正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人品,却又断然否定了这是关于人品的事,头就疼起来,蒙了被子说:“不想了?不想了!”可怎能不想,又坐起来,拉开灯,从衣袋里寻分币,在地上丢,默默地祈祷: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看命里有谁来定吧,颜铭是字,虞白为面。闭了眼睛空中一扬,钱币落下来,看时钱币的字朝上。再丢一次,却是面为上。夜郎拿不定了主意,低声说:“都不算的,这一次为准,就以这一次为准!”钱又一次高高丢起,落在地上,钱币哗哗哗地旋转,但要看时,旋转着的钱币越旋越快,竟旋转到了chuáng下去,chuáng下是一个脸盆,撞得丁当当一阵响。隔壁的小李就高声说:“夜哥,夜哥,你也醒了吗?他娘的秃子在开火车哩!”夜郎坐在chuáng沿上,歪了头下瞧钱币,看不着,叹了一口气,回,应说:“秃子我口你娘哟!”小李就说:“睡不着了,我来和你下棋。”夜郎说:“你来吧,来吧!”爬下chuáng,一脚把脸盆踢到chuáng后墙根去了。

 戏班要去矿区演出,邹云却提出她也去的,吴清朴很是吃惊,说你一不是戏班人,二又是咱饭店即将开张,三再是正常在宾馆上班,要游玩也挑不到在这个时候。邹云的理由是矿主宁洪祥邀请的,宁矿主是个大款,人又慷慨,和这样的人搞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能争取给餐馆也投资一笔钱的。吴清朴当然反对邹云的说法,说这些大款钱是有了,常常是人品卑劣,他怎么不邀请了别人偏要请你?邹云倒生了气,说你是怀疑我与他不gān不净吗?我这么大的人了,是十七十八的小姑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就是有心要占我便宜,我便那么容易让他得逞?人家邀请戏班几十人又不是带了我天涯海角去逛,你怕的什么?饭店差不多样样齐备,忙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许我出外放松放松?!吴清朴说不过她,只是不同意,还要告诉表姐虞白。邹云便哭了,道出另一层心病:平仄堡最近严查店职员工炒外汇的事,已经有人嘁嘁啾啾地议论她了,她得出去躲躲风头。吴清朴听了,紧张了半天,不再言语了。当邹云随着戏班去了矿区巴图镇,虞白才知道消息,责怪这么忙的她怎么就闲逛去了,吴清朴支支吾吾,也不敢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巴图镇在城东二百里的秦岭深处,曾经流经西京城的那条河源头就在那里。这本是出了名的穷地方,自发现金矿后,国家的政策允许了集体和个人开采,数年间,生发bào富,小小的巴图镇户户农民成了百万富翁,各自都有采金公司,都是经理,招募了几十几百的雇工在山上安营扎寨,凿dòng挖金,而为了矿点、地盘时常斗殴打架,人命案件便不停发生着。宁洪祥的堂弟就是在新近的殴斗中的致残者。围绕着采金,镇子流动人员成千上万,采矿的民工从四面八方一批批拥来,一批批散去,有的发了财,有的丧了命,发财的除了大兴土木建房修院外,就是吃喝嫖赌,各种商店、饭店、旅馆、娱乐厅使镇子扩大了四倍,地痞、恶霸、流氓、暗娼、吸毒者越来越多。戏班还未到,风声已传得铃响,在到处的墙头上、路灯杆上,甚至厕所里,都可以见到演出的告示。戏班到达后集体住在宁洪祥的家里,南丁山和夜郎他们猜想过宁洪祥是个挥金如土的大款,一到这里才知道宁家的财粗气壮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宁洪祥的家是一片十亩地的大院,前边的三层楼为公司办公处,楼后有厢房、花园、鱼池假山,后边是两幢小楼,全在楼前用汉白玉修筑着类如北京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模样。戏班住在西边的小楼上,特聘了三个厨师支锅为他们做饭。宁洪祥和康炳提前三天赶回镇上,已按要求搭设了戏台,待演员住下后,他又一一去房间问候,且送上烟茶糖果之类,接下来,便领南丁山、夜郎和邹云去参观他的公司,惊得邹云不迭声地叫好,宁洪祥就拍了她的肩膀,说整个演出期间的摄影任务就jiāo给她了。

 头一晚上,戏班的所有人都去装台,直忙到夜里三点。夜郎回来的时候,端了脸盆去院子里打水要洗脚,却见邹云从办公楼上下来。夜郎问:“你还没有睡?住在哪儿?”邹云说:“我在宁总的办公室套间里。”她得意地指着三楼亮着的一个房间,窗子上反映着一个头影。夜郎说:“谁还在你哪儿?”邹云说:“宁总明日开演前要讲话的,他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好。夜郎,你说说,是西服还是牛仔装?那些衣服我都帮他烫过了。”夜郎说:“最好穿棉绸中式白褂白裤??”邹云说:“你那是打扮地主老财呀,怎么和他的老婆一个水平?”说着歪过头来,“哎,你见过他那老婆了吗?”夜郎说:“没见的。我还纳闷,他介绍了公司那么多人怎不让他老婆出来招呼咱们?”邹云说:“中午来的时候,坐在大门口那个女人你看见了吗?咱们一到,她就先小跑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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