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蝉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回来,夜郎和颜铭安然度过了两夜。第四天的中午,阿蝉从某某打来电话,说她在某某发高烧,病倒了,估计三天后方能返回。颜铭接的电话,并没有责怪她,倒劝她好好去医院看病,不要cao心这边,等病好了再回来。可是,就在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颜铭突然觉得夜郎起身下chuáng去了。她以为夜郎是上厕所,半醒不醒的状态里还想了一下:去个厕所还穿衣服的怕感冒吗?但后来就睡着了。几乎是她已睡过了长长的一觉,夜郎才回来。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去屙井绳了?!”似乎夜郎并没说话,钻进被窝就睡着了。清晨起来,夜郎还在沉睡,忙把他推醒,以防祝一鹤听到什么动静。她悄声问:
“你上火了吗?”夜郎说:“没有。”颜铭说:“我以为你上火gān肠了,夜里上厕所那么久!”夜郎说:“我从不起夜的。”颜铭说:“不起夜?昨晚蹲厕所去闻香气了?”夜郎说:“我夜里去厕所?上厕所我能不知道?!”颜铭瞧着他一脸真诚,便疑心自己是夜里睡迷糊了,或者是做了什么梦。
又到了夜里,半夜时分夜郎又起来穿衣穿鞋就出去了,颜铭也醒了过来,心想:还说不起夜,看你回来怎么说!但听见夜郎并未去厕所,大门却在响动着。颜铭觉得奇怪,赶忙也穿了衣服来看,遂尾随了夜郎下楼,出楼区。夜里的街上静悄悄的,路灯半暗不明,夜郎摇摇晃晃在前边走,颜铭一直跟着要看个究竟,夜郎竟一直走到了竹笆街,站在了曾经是戚老太太住过的那间房门前。颜铭藏身在街对面的路灯杆后,瞧那门上贴了封条,又有粉笔写成的“此房出售”的字样。夜郎从脖子上取了钥匙,开始在门上的锁孔里捅——怎么捅也捅不开——痴痴地呆了一会儿,就又返身往回走,一直走回祝一鹤家来。颜铭就害怕了,不知这是为什么。等她返回来时,夜郎已经在chuáng上沉沉地又睡着了。她忙把屋里的灯全部打亮,推醒夜郎,夜郎睡着了浑身稀软,软得如泡开的土块,浓浓地散发着石灰味。她把他扶起来,看见了那后颈处的ròu瘊没有了,问他出去gān什么去了,夜郎只是说他没到哪儿去,他是在chuáng上睡着哩呀!
惊慌失措的颜铭心里觉得夜郎一定是有了什么害怕的病了,又不敢说破,只问:“你这儿的ròu瘊呢?”
夜郎说:“掉了。”猛地就全醒了,赶忙问:“天明了吗?哎呀,还黑着么,这么早就起来?!”窝下去又睡。颜铭战兢兢地到厨房去,隔着玻璃,嘹看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没一颗,cao心天要下雨了。
白天里天果真淅淅沥沥有雨,雨不大,雨却是huáng雨,电视上报告说是西部的huáng尘弥漫,雨里才带有了huáng泥。颜铭催督夜郎去医院看病,夜郎不去,催督了三次,夜郎甚至发了火,说:“不去就是不去!——谁病了?”颜铭说:“又不是我说你是病人,你没病,戏班怎么送你回来?”夜郎说:“是我是病人,还是人都病了?!”颜铭没法,独自去一家医院询问医生。从雨地里走过,白衫子上落着huáng雨点,像印着了重重叠叠的jú花瓣儿。医生说:是不是那人患有夜游症?颜铭想了想,可能就是。她以前听人说过有夜游症的人,可夜郎的夜游症这么可怕,竞能走那么远的路,开人家的门!她问医生夜游症怎么个治法,医生说医学界还没个什么好办法,有一个偏方——找一块水晶石,夜里放在病人的枕下——或者能有作用,不妨试试吧。
颜铭去时装团询问了所有的人,要借或买水晶石,但都没有。她再去服装街找晓席,晓席说见到隔壁一个服装店老板前几日拿过几块水晶石,叫嚷着要去打磨一副眼镜啊的,随即就去找那个老板。老板见到颜铭,笑成一团,说:“这么美丽的姑娘我咋能要你的钱?我送你就是了!”颜铭好不高兴,千谢万谢的。老板说:“水晶石放在家里,你明日能去我家取吗?”留了家的牌号。翌日下午,已经从外地返回来的阿蝉在家包花卷饼,要颜铭帮她,颜铭推说有重要事的,自个便去了老板家。老板见颜铭到来,显得十分地激动,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又不住地赞扬颜铭的美丽。颜铭听得这样的好话也多了,又觉得老板长得白白净净,不像街上那班闲痞,就也应酬着说了许多话。老板去里问屋取了三块水晶石出来,让颜铭挑。一块非常大,晶莹透亮,一块是横七竖八地不规则的晶石块,一块最小,是平板状的,上边横出着三个水晶柱,如出土的小笋。颜铭拿了那最小的一块,说家里人失眠,有水晶石放在枕下可以治疗的,用不着最好的。老板就感慨颜铭的好,说他见过的女孩子多了;都是谋着要占些便宜的,他却是怪脾气,越是要占便宜的越什么也不给,越是不要的越愿意送,就又去里间取了一颗指头蛋大的石头,要送颜铭。颜铭看了,见是暗红的,拿起来耀了耀,里边泛着红的亮色,不明白是什么质地。老板说:“这是红宝石,如果加工了,值钱就不是几百的数儿T。”颜铭说:“就是戒指上嵌的石榴籽宝石吗?”老板说:“就是,如果嵌戒指,起码可以嵌五副吧。”颜铭说:“那我就不敢要了!”老板说:“我这儿多哩,你去里间看看就知道。”颜铭进去,沿着三面墙是特别的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老板似乎很得意,一件一件指点了给颜铭看,这是什么化石,采自哪儿,那是什么石质,何年何月得到。颜铭不懂什么炭矸石、绿松石、jī血石、田huáng石,只觉得那些石头上的花纹古怪,就大呼小叫那一块石头像羊,这一块活脱脱是卧虎,那一块花纹太像狐了、凤了。颜铭见过许多有钱的老板,但从没有见过还有这种雅兴的老板,从里间出来,一时高兴,就把自己单位的电话、传呼机号写给了老板。老板也送上名片,欢迎她有空来玩。末了,又在名片上加上一个电话号码,说他因为生意常去外地,若手机电话拨不通,那他就暂不在西京,可以拨他叔叔的电话,他的任何去向他叔叔全知道的。又叮咛,给他叔叔拨电话不要拨到图书馆,直接往他家拨。说到图书馆,颜铭问了一句:“你叔叔在图书馆?”老板说:“是馆长。据说上边正在考察,要提拔他到文化局当局长的——你们时装团也属于他要管的吧?”颜铭有了心思,脸上笑着把话引开去。老板先是坐在对面沙发上,不时激动着站起来,后来就站在她身边,又坐在紧挨着的沙发上,问颜铭身上的衣服在哪儿买的,惊呼着上当了,哪里值那么多?他可以送她一件真正的意大利时装的。颜铭看他脸色涨红,目光灼灼,尤其在问她身上衣服时,还伸手来抓了衣服摸了摸,就不好意思起来,瞧瞧窗外光线暗下来,便要告辞。老板却留她一块去饭馆吃饭。颜铭说:“得了你这些宝贝还能再吃饭?实在谢谢你了!”老板说:“那怎么个谢呢?”颜铭说:“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去吃饭吧。”
伸了手来握。老板抓住她的手,却放在嘴上吻了一下。颜铭吓了一跳,脸都红了,老板就整个身子靠过来,酒醉了一般说:“我,我??让我吻吻,行吗?”
颜铭立即后退,慌不迭地说:“这不行,这不行的??”手将门拉开了。老板呆住了,脸上霎时发黑,颜铭已走出了门,还跟了出来,说:“颜铭,你听我说??你不说声再见吗?”
老板的举动,颜铭并没有特别的反感,男人都有这么个毛病么,心里也不免还有那么一点得意。回到祝家,把一切并没有说给夜郎。这一个晚上,因为阿蝉在和她睡,夜郎的chuáng依旧在客厅,她为夜郎铺chuáng时将水晶石悄悄放在了枕下。但是,颜铭在半夜仍是听到了夜郎开大门的声音,一直有一个小时后才回来,知道了水晶石并没有起作用,就默默地在被窝里流泪。天明,夜郎收拾chuáng铺,一掀枕头发觉了水晶石,喊叫颜铭这是哪儿来的?颜铭不忍心说他患有夜游症,只道枕下有水晶石可以治失眠的。夜郎悄声说:“你是不让我想你吗?放了水晶石我还是一个多小时想你睡不着哩!这石头哪儿弄来的?”
颜铭就说是一个人送的,突然想起老板说图书馆长要提拔的事,说给夜郎。夜郎当下脸就变了,大喝馆长什么东西,竟然还要提拔?!颜铭见他发火,嫌他骂得声高,夜郎却更大了声咒骂,骂出一口粗话,气得早饭也。没吃就出去了。
虞白在家等着夜郎,设计着他再来了,自己怎样地不去理睬,或者,劈面一句话将他噎住,这样的设计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但每天夜郎都没有等来。忽地想:总是认作夜郎会来的,怎不想到夜郎是不会来的呢?——一股凉意就上了身。决心定了,要读《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这本经书购买得早,因为难读,迟迟不敢开卷,如今心烦意乱,硬着头皮去啃,说不定还能守挨着心xing。于是窗帘拉开,拂去案尘,净手焚香,端坐了桌前翻开经卷,第一页的第一段,默声念道: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车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虞白想,如果照念经的方法,要敲个木鱼,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为什么敲木鱼呢?恐怕和尚难于入静,口里念着佛经,脑子却不知游到哪里去,不停地敲着一个节奏才能静定吧。那么,敲什么不行,偏要敲木鱼?鱼是昼夜瞪着眼睛的,鱼睡觉就是停在那里不动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觉了。敲木鱼,要的是和尚jīng进,修道要效法鱼的jīng神,昼夜努力不停。念完这一段,倒纳闷《金刚经》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经,怎么这般开头,只是从吃饭开始?以往的观念里,佛走起路来一定是离地三寸,脚踩莲花,腾空而去,这本经记载的佛却同我们一样,照样要吃饭,照样光着脚走路,所以回来还是一样要洗脚,还是要吃饭,就是那么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时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于是抱了书离开桌子,回坐到沙发上来读。沙发上却早坐了楚楚,两条后腿压在屁股下,两条前爪抬起来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坠入到什么境界里去了。虞白就说:“瞧你这样子,也要学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无声地钻过后门竹帘去了后院,虞白思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蓦地兜出个念头,就将脚上的一只红色软底的栽绒拖鞋丢过窗口,落到后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来!”心里默默祈祷,如果楚楚叼回来鞋将鞋面朝上,是能与夜郎jiāo好的,底儿朝上,则是一场虚空。楚楚便把鞋叼进来,看时,底儿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却想,刚才是没有祈祷完楚楚就叼鞋了,重来一次,又将鞋抛出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来是鞋面朝上。虞白暗暗高兴,毕竟是不踏实,如果命该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面朝上,就还会叼回鞋面朝上的,便低声说道:“前边两次都不算的,以这一次为准,就这一次!这一次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再抛了!”将鞋又抛出窗外,楚楚叼回来,鞋底儿朝上。虞白浑身都抖了起来,下了沙发,痴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面色黑暗,一撮头发扑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读《金刚经》来安妥灵魂的,我却来抛了鞋,着实是与佛越学越远。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圣人之道的完成,我这么多的事不去了结,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对了镜中的她,叹惜是老了、丑了。把头发拢后去,重新别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对着那一个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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