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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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一直玩到夜深,在一旁伺候着的几个服务员已经困了,张口皱鼻子。宽哥提议:时间不早了,明日都要上班,咱们集体来个节目结束。大家说好,但选什么歌曲却意见不统一,争来争去,大家都熟悉《阳关三叠》,于是宽哥拉二胡,虞白cao琴,南丁山和丁琳男女二重唱,还是吴清朴敲盘子,颜铭拍桌面做鼓。夜郎说:“宽哥,我还得chuī埙呀,埙孔儿少。”演唱起来,乌合之众,纷杂之音,演唱毕,大家笑一回,说:“散伙,散伙!”各自寻自己的行李。吴清朴却说:“咱多玩一会儿嘛,急什么?往天亮着玩晦!”夜郎说:“算啦,下次还在你这儿,只要你舍得出酒菜!”吴清朴却突然掉下泪来,说:“再一次乐社活动怕就没有我了!”宽哥说:“今天到的都算是乐社人,你有相好的还可以加入。下一次我把你胖嫂子也叫来,让她也来尝尝你的饺子宴!”吴清朴说:“我是不想开酒楼了。”宽哥说:“说笑话!为什么不开了?生意正红火着为啥不开?听哥哥的话,一定把酒楼开下去,开好!有什么难处,只管说话,每个人都会帮你的。”众人呼呼啦啦下楼,吴清朴在门口相送。

 夜郎留在最后,装琴时,虞白说:“这琴你不需要了,我得抱回去了。”夜郎说:“你不愿它放在我那儿吗?——虞白,你今晚能来我真高兴,我担心你还不肯见我哩!”虞白说:“你运气真好!”夜郎说:

 “嗯?”虞白说:“遇上我了嘛!”夜郎倒疑惑了,说:

 “嗯?!”虞白也说:“嗯?!”夜郎说:“你总不说正常话——”虞白说:“你以为你就正常吗?”夜郎笑笑,自己也笑得莫名其妙了,说:“你真的不愿意再借我琴了?”虞白说:“我愿意,琴不愿意了。”夜郎低头沉吟了,看着虞白把琴抱在了怀里。楼下南丁山在喊:“夜郎!夜郎人呢?颜铭,是各人走各人的,还是咱合搭一个出租车?”虞白说:“下边喊哩,快下楼吧。”却轻轻说:“谢谢你!”夜郎抬起头来,问:

 “谢我?”虞白说;“谢你送了我钥匙。”楼下的丁琳又在锐声喊虞白了。

 自从饺子宴酒楼回来后,颜铭反应一日比一日地厉害,恶心,呕吐,身子也急剧发生变化。上台做时装表演是不可能了,又不愿让表演团的人知道,夜郎就去请了假,谎说要到上海治病的。颜铭奇怪自己怎么和别人就不一样,偷偷去医院做过B超,但孩子在宫中是蜷着又背着身的,分不清是男是女,医生倒批评她不该再有房事,孩子生下来一定是浑身很脏,头发也要稀少,羞得颜铭回来只怨怪夜郎。

 戏班经过整顿,而演出证还迟迟不发,几个人已经离去,南丁山托丁琳找了一些记者,记者们又寻找了有关领导,戏班总算保留了下来,南丁山却病下了。南丁山是太累的缘故,歇了三天,赶紧就联系几个大国营企业单位去演出,已不敢抬高价钱,只急着要挖现成。出发的那日,天yīn沉沉地要下雨,还扫着风,戏班的人都不穿大衣,一律西装领带,头上煽了油,chuī打着乐器从街上招摇而过,一是示威,一是自己给自己冲喜。夜郎要照顾颜铭去不了,留下来协助新请的一位老先生编新的鬼戏,白日跑民俗馆查资料,访问一些老角,或在家陪陪颜铭,夜里便去帮老先生圆故事,凑qíng节,誊抄,复印,夜静才回去。那日颜铭在酒楼上眼见得夜郎将钥匙给了虞白,心里多少有些醋意,却事qíng也是蹊跷,夜郎几个晚上睡眠安静,未有走动,就宽了心,倒担心虞白得了钥匙会不会发生怪异,想去提醒,但最后也没去。

 事qíng就这么苍茫而来,无序而去,颜铭身子笨得已不能出门见人。阿蝉的qíng绪不好,因为那个小同乡终于回去结婚了,她也哀叹活着没意思,终日吊个脸,发脾气,要求给她加些工资的。颜铭考虑自己快要坐月子了,阿蝉得照料祝老先生和她,就没有给夜郎说,偷偷多给了钱付她。太阳暖和的时候,两人烧了热水给祝一鹤擦澡,取笑着祝老浑身白软如棉,手与脚没了皱纹,每个指头胖胖的,指根还有着小ròu窝儿,甚至睡在那里,蜷着,将手指还塞在口里吮。阿蝉说:“你瞧瞧,人活到这么个岁数了,倒像个孩子。”颜铭也说:“人恐怕活得最好的是婴儿状态,无虑无忧的。”她们怎样地说,祝一鹤没反应,脸上慈祥着,非笑似笑。阿蝉也放肆起来,没有羞耻,擦洗祝老的下半身,说了一句什么话,说得颜铭又臊又笑,从房子跑了出来坐到客厅。阿蝉忙毕了过来还说:“他真的倒像个女人??我伺候得他嫩了,我倒老了!”在镜子前照自己的脸,丧气地用手拔嘴唇上的毛。阿蝉的嘴唇上开始有了一层茸茸的胡须,动不动就到镜子前去照的。颜铭说:“不敢拔的,越拔越多的。”阿蝉说:“抹粉也抹不住,明日我去理个男人头去。”颜铭说:“有胡须是内分泌不好,慢慢也会消失的。”阿蝉说:“要长胡须就把什么都长嘛,我当个真正的男人也好,那就出去闯dàng呀,何苦伺候人的!”颜铭瞧她埋怨又来了,没有接她的话碴儿,坐在那里织起毛衣。

 夜里,颜铭说了阿蝉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是不是在外边有合适的人了给她也物色一个,女的到了年纪,没个男人心里空落落的。夜郎说饺子宴酒楼的小青倒般配,只是阿蝉和小同乡那个样儿,怕是爱女的恶心男的哩。颜铭说,她就是有那个毛病,社会上即使能容了她,岂不也一辈子都毁了?明日把小青叫来见见面,事qíng或许还能成的。翌日,颜铭还催督着夜郎去给小青打电话,门敲响着,丁琳却来了。丁琳沉沉地说:“你们知道不?吴清朴走啦!”夜郎和颜铭当下愣得透不过气来。

 丁琳说,婚姻介绍所介绍过来了几个姑娘,她看了一下,觉得其中的一个蛮不错的,领了先到虞白那儿,让清朴过去见见面,虞白却害了病,诉道清朴留给她一封信,头一日已经离开饺子宴酒楼回考古队去了。她问饺子宴酒楼那么一大摊子,撂下都不要啦?虞白说邹家兄弟俩把酒楼拿过去了。邹老大的店倒卖之后,那信访局长的儿子一直在谋算老二家的地方,老二抗不过他们,被欺负得只好便宜卖给人家,兄弟两个仇很大,但知道邹云与清朴退婚,却又合起来要饺子宴酒楼,说是他们邹家的,清朴被闹得不过,再加上自个也无心思开店,就一个萝卜三头切,自己拿了一份钱款回考古队去了。丁琳哽哽咽咽流了泪,接着说:“这邹家都是些láng么,清朴就这样让他们毁了!”夜郎说:“清朴也是个孱头,这些事为什么不给咱们说?那邹家兄弟惹不起硬的欺负软的,清朴后边不是有咱哩么?就是正道上扳不过他,咱黑道上也有人的,他自己先这么一走,算是什么事嘛!不说是人走财散,空空一场,清朴往后这jīng气神儿怎么提起来,如何过呀?!”颜铭说:“清朴不知道你脾气,能给你说?红道上没什么能耐,黑道上去打砸一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人命来哩!”夜郎说:“我就是死了,也不做窝囊鬼!”颜铭说:“得了得了,你好qiáng咋还是这个样子?”夜郎被呛住,气得眼白一翻一翻的。丁琳说:“事qíng已经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了。话说回来,走了也有走了的好处,清朴的兴趣原也不在开饭店上,他重新回去考古,将来或许能gān出个气候的。只是我cao心虞白气病了。”夜郎说:“虞白病得怎么样啦?”丁琳说:“她心qíng一直不好,稍稍有些jīng神了,却遇到这事??人还是不能才分高,才分高了天也嫉妒,让你多事多灾的。”颜铭说:“那日看起还jīng神的。”丁琳说:“别瞧她人面前什么都大大咧咧,其实也脆弱。女人么,能刚qiáng到哪里去?她有颜铭这份福分,你才看她光彩哩!”颜铭说:“我有什么福?倒不如白姐十分之一。”夜郎说:“颜铭,我今日还得去老先生那儿处理些事,你是不是带些东西先去看看她?事qíng处理完了我就来。”颜铭说:“我该去的,只是这样子??”丁琳说:“我才要问的,你是怀孕了吗?才几天就变成了这样?”颜铭说:“难看得走不到人前去了!”丁琳说:“这有啥难看的,脸面如盆子大的!”拿眼睛直盯颜铭的肚子。颜铭不好意思,就坐在沙发上,拿过毛衣在怀里问丁琳领口怎么收针。

 夜郎上午忙活复印,吃过午饭就骑了车子往虞白家来。民俗馆里不知举办什么活动,门前拥了许多人,两边的巷道上也买卖着西京城里的传统小吃,如五香豆腐gān、洋芋糍粑饼、泡儿油糕、咸鸭蛋、糁花麻糖。紧时着,锣鼓家伙咚咚嚓嚓响,从大门里走出一队头扎白毛巾、腰系着筒子鼓的年轻人,在场子里演动一种舞蹈。夜郎一看那阵势,知道是陕北安塞的腰鼓舞。督制平仄堡门口的石狮时,夜郎去过陕北的安塞,在huáng土高原的尘土地上,看过当地农民跳过这种舞,那是huáng尘滚滚,鼓声震耳,人如疯狂般的野xing美,现在,城里人也学着样儿,也在跳腰鼓舞作为旅游点上的一种招揽,夜郎就想起那些野生的猛shòu从山林走向公园的qíng景。它们还叫什么野shòu呢?在公园里有吃有喝成为shòu中特殊的一类,活着的作用只是供小孩子懂得一点动物知识。夜郎看了一眼那些白脸长身的年轻男人,踢腿弯腰,每做一个动作还给旁边的什么人挤一个飞眼,十分好笑,周围的人却也不住地叫喊:“好!好!”他就在人窝里瞅了瞅,防备虞白和颜铭也来看热闹。瞅着没有,过去买了六个塔儿饼用纸包了,却发见狗子楚楚在摊位旁啃一根骨头。夜郎叫道:“楚楚,楚楚!”

 楚楚撒腿就跑,夜郎还以为虞白她们在馆内,楚楚跑一截却停下来往后看,待他过去了,抬脚儿往前跑,一直带他到了家里。

 虞白和颜铭已经呆过了一个上午,颜铭仰着身子靠在沙发背上,虞白却盘脚搭手坐在那里,前面是一个炉子,炉子上架着沙锅熬中药。夜郎进去的时候,见她们很平静,低低地叙说什么,并没有难堪和尴尬,犹如亲的姊妹。夜郎紧张的心放松,嘿嘿地只是笑。颜铭说:“白姐你瞧,傻不傻的?进门不说话只会笑!”虞白说:“提什么好吃的?是给病人还是给颜铭的?”夜郎说:“是油塔儿。我还担心你病倒在chuáng上,瞧你这样儿就高兴了!”虞白说:“是颜铭来了我才起来的。你讲究和我认识的时间长,倒不如颜铭关心我。”夜郎还是笑着,打开纸包,让她吃油塔儿,虞白就取了碟子,砸了蒜泥,用筷子夹了油塔儿一抖一抖,抖成了一窝细麻似的,蘸了蒜泥,给库老太太吃了二个,颜铭吃了一个,再让夜郎吃,夜郎不吃。虞白说:“拿来就是我的,我招待你——也不吃吗?”夜郎吃了一个,动手去搅汤药。

 虞白说:“用一根筷子,两根就是吃饭,把药要当饭吃了!”自己去搅,再将一张纸盖在上边,又把身子端坐好了。夜郎说:“瞧你这得病倒雅致的。”虞白说:“病着好呢,一是得了病如读一本哲学书,能悟出好多事体,二是一得病,几天里把十几年不见的朋友都见了。这不,不得病,颜铭不来,你夜郎也不来的么。”夜郎笑道:“这么说,得病是人生的财富了?——那我也去生病呀!’?颜铭就看虞白,说:“你现在相信我说的是真qíng吧?他一点也不知道的。”夜郎问:“你们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虞白说:“也不必再瞒你,我和颜铭正说你的病的,你就来了!”夜郎说:“我有什么病?在乡下那病早好了,还有什么病?有病我还不知道?”虞白说:“你夜里做不做梦?”夜郎说:“是人怎不做梦?梦醒来却全忘了。怎么啦?”虞白说:“你知道你夜里gān的事吗?”夜郎说:“??颜铭给你说什么了?我早就??”夜郎以为颜铭说了夫妻的事,自己先脸红了,颜铭也知道他误以为了什么,说了句:“夜郎你??”脸色炭烧,起身去和库老太太拉家常。虞白笑了,说:“好不要脸哟!”便收了笑,说:“你夜里常去开戚老太太家的门知道不?你害的是梦游症。”夜郎说:“是不是?”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却说:“颜铭,这是真的?我去开戚老太太的家门了?!”颜铭说:“我怕说破吓住你,你果然后怕了,白姐,白姐!”虞白说:“这有啥怕的?是病就治病嘛。”夜郎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颜铭在做梦,梦见我是这样的吧?”夜郎这么一说,颜铭也迷糊起来,还真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一时不敢肯定了。夜郎就说:“一定是她做了梦,分不来是真是假的了。我就是夜游,能跑那么远的路自己还不醒来吗?”越发不信。虞白说:“没有了更好。咱下午吃火锅吧,你出去给咱买些菜,颜铭第一次到我这里,中午随便吃了顿便饭,我总得招待招待呀!”掏钱给夜郎。夜郎说:“我来请客,权当你去我们那儿了。”出门就走了。颜铭过来说:“我想了想,他夜游是真的。”虞白说:“他不承认就权当是假的吧,这么当面说破了,或许会好的。”颜铭说:“白姐,我真担心他的,你给我这么说说,心也宽展了,我以后要常到你这里来呀!”虞白就搂了颜铭,爱惜地说:“这夜郎哪儿来的这个福,真是造化,也应了‘男不坏,女不爱’的话了!”自己眼里却cháocháo的。颜铭在虞白的怀里,觉得什么东西垫了头额,抬头看了,是那枚钥匙系在脖上,想说出这钥匙的怪异处,不知怎么却终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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