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个女孩,虽不足月,医生说看着还健壮。夜郎见母女平安,自然高兴,去医院送过了jī汤后,第一个报喜的就是宽哥。宽哥高兴得拿了酒gān杯祝贺,问:“顺利吧?”夜郎说:“顺利。我问颜铭,她说就像拉大便一样!”宽哥说:“瞧她那身架,我还真担心到时候要剖腹产的,没想这么便当!五天后出院,到那日你来叫我,咱一块去接她和孩子,孩子一定像她妈妈一样漂亮哩!”喝了酒,夜郎往回走,脑袋晕晕糊糊的,作想宽哥的话,也觉得奇怪,颜铭怎么就生产得这般顺利?!到家又熬了江米粥,盛在饭罐去送医院,再经过产房,楼过道里站着蹲着一堆男人都面色紧张地守候在那里,隔着产房的门,里边传出痛苛的叫喊声,一个男子终于受不了了,敲打着产房门。有医生就出来训道:“gān什么?gān什么?”那男子说:“她在喊我的,让我进去,我握着她的手她就会好些。”医生说:“妇产科里又不是你老婆一个,站远些吧!”那男子说:“她那喊叫声我受不了,大夫,求你了!”医生说:“谁生头胎不艰难,生娃不疼做什么疼?!”门重新关住了。夜郎怔了一下:生头胎都艰难,颜铭却是那么顺当?
第五天,接颜铭出院了,夜郎从医生手里接过了孩子,急切切地揭了被角来看,夜郎看见的却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婴儿!头发几乎没有,满身满脸的松皮皱着,单眼皮,塌鼻梁,一个眼角下坠,下嘴唇还是个豁豁,手腿的骨关节倒长长的。夜郎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婴儿一下子愣住,脱口说:“这是十七号chuáng位产妇的孩子吗?”医生说:“当然是的。”夜郎还在说:“是不是搞错了?”医生就生气了,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妇产科几十年还没发生过搞错婴儿的事故,也从没见过孩子的父母这么说话的!”夜郎赶忙赔qíng道歉,走开了,还听见身后的医生在长长地发着恨声。颜铭在chuáng上看到了孩子,第一眼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一搂在怀就低头流了一股眼泪。宽哥在旁,说了:“是个兔唇,这可以修补??这小家伙ròu乎乎可爱!”颜铭就笑了,说:“宽哥,孩子的名字就托付你了,你得起个好名字哩!”三人收拾了带来的行李往出走,夜郎先小跑去街上叫出租车了。
这天夜里,阿蝉炖好了猪蹄ròu汤,夜郎端着给颜铭喝了一碗。喝第二碗时,颜铭让夜郎也喝喝,夜郎不喝,坐在一旁吸烟。颜铭说:“孩子呛的。”夜郎灭了烟火,呆坐了。颜铭说:“夜郎,你不高兴?”夜郎说:“高兴着哩。”又趴近chuáng看了看孩子,说:“颜铭,孩子怎么是个兔唇呢?”颜铭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难道又是个苦命人??这不要紧,是能修补的。现在到处有美容院,手术后不会有痕迹的。”夜郎说:“要美容就得全部美容。”颜铭说:“你说孩子丑了?”夜郎说:“你这么漂亮,我也看得过去吧,孩子怎么这个模样?一个女孩子,即使没本事,长得好也一辈子会享福的。”颜铭说:“你是嫌孩子丑嘛!别人说她丑还能说过去,你做父亲的倒也嫌孩子丑了?你们男人家怎么都是这德xing?!”夜郎没有再言语,默默去打水洗脸、洗脚,就上chuáng睡下。
夜郎清楚做父亲的应该喜欢自己的孩子,而且是第一个孩子,但夜郎每每抱了孩子,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他极力做到的是一个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一日五餐为颜铭端吃端喝,七次八次地给孩子换尿布,洗屎垫,但到夜里,他的夜游症就又犯了,总是鬼魂一样地出去,一两个小时后又幽灵似的回来。颜铭发觉了,又不能跟着出去,在家恐惧不安,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夜游回来,她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将他拍醒,问到哪儿去了?夜郎清醒过来,瞧着钟表的时针指在下夜四点,而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双脚又沾着泥雪,知道自己是真的夜游了,但全然记不得去了什么地方,后怕得脸色也煞白了。再到夜里,他就让颜铭用带子拴了他的手,免得再去夜游。不能去夜游了他却害头痛,迷迷糊糊里连续做梦,甚至是今日做的梦和昨日前日的梦一样,都是自己的鞋丢了。整个白天里,又萎靡不振,只有去找宽哥,宽哥也来找他,两个人就来来往往喝酒。
一日,宽哥不但未推销出产品,且让一帮小老板们戏弄嘲笑了一回,心里不畅,邀夜郎去喝酒。喝到七成,宽哥说:“夜郎,你又犯夜游病了?听颜铭说以前犯病去虞白家,这次还去那里了吗?”夜郎说:“我哪里知道?你想想,我去那儿gān啥?虞白又不在家。”说完了又问:“虞白还没有消息吗?她走了不短日子了。”宽哥说:“没有。昨日丁琳还来打问消息。”夜郎就把脑袋沉下来。宽哥说:“夜郎,我要问你,你是不是和颜铭闹别扭了?上次我见到颜铭,她生了孩子似乎变得软软弱弱,又爱抹个眼泪水儿,眼肿得烂桃一般。”夜郎说:“她给你说了什么?怎么说?”宽哥说:“我问她,她只是不说,问得紧了,说你犯病了。我看倒不仅仅为犯病的事。颜铭在月子里,你和她致什么气?寻着让孩子没奶吃吗?”夜郎说:“宽哥,说到孩子,我真想不通,人常说别人的老婆自家的孩子,可我的孩子就生个那样?”宽哥说:“什么样儿?你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样儿!婴儿在月子里有什么好看的?那脸上的皱纹??等出了满月你再瞧嫩胖劲儿吧。”夜郎说:“我倒不是嫌那皱纹??你说说,孩子都是父母的影子吧,我长得不好,可孩子要是长成我这马面也就好了,偏偏那副模样,没有一处是像我的。”宽哥说:“或许她把你和颜铭的缺点都综合了——现在看不来,出了月就有个大概了。”夜郎说:“我倒怀疑这孩子不是我的呢。”宽哥睁大了眼睛,同时吃惊地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夜郎?你再说一遍!你咋会这样怀疑?你平日不信这个,疑心那个,现在怀疑起你的孩子了?怀疑起你自己了?你瞧瞧坐在你面前的是不是你的宽哥?!”夜郎自知失言,说:“我信谁呢,现在啥事能让我信?谁都认为宫长兴当不了局长吧,但他就当了;邹云和清朴有爱qíng吧,说chuī就chuī了!小小的蜂竞把清朴蜇死,你又是这么就混到个劳司去??不说了,喝酒喝酒,这酒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这会儿舌头也尝不来了,喝醉了倒是真的。喝吧,喝!”自己先端了一杯倒在嘴里,又倒了一杯。第三杯再举起来,宽哥来夺,酒还未夺过来,夜郎溜到桌子底下,软作了一摊泥。
挨过了孩子的满月,孩子脸上的松皮饱满起来,但形状并未有丝毫改变,似乎一只眼角更斜,鼻子塌得差不多和面颊齐平了。夜郎的qíng绪愈发地坏,颜铭的眉头当然不展,一个月子,人又发了胖,总担心小腹要凸起来,让阿蝉去买了紧腰短裤来穿,又反复让夜郎瞧她是不是胖了?夜郎说:“说不像我也罢了,连你也不像!世事这么不公平,别的咱占不住,连个漂亮女儿老天都不赐给咱们?!”颜铭说:“你一天不说孩子丑就没话说了,你嫌丑你来把她捏死么!我不会生,你怨怪我,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种子瞎么好么!”夜郎说:“好种子种在薄土上也长不出好苗哩!”两人斗一回嘴,一夜无话。半夜里,夜郎就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似乎记不完整,但肯定的是梦很长,好像又是寻不着鞋了,怎么找还是找不着,他就赤了脚从一个什么地方往家里走。感觉里,他是出了相当长时间的门了,走着走着好像还有父亲,父亲的腰依旧弯着,但还jīng神,他们终于寻到了家门。一进门,家里的中堂厅里坐着母亲和颜铭,两人都在各自摇着纺车,一盏灯在柜盖上光亮如豆。父子俩的突然归来,一高一低的身影就投映在墙壁上,婆媳的纺车都停住了,张着惊喜的嘴,但却没有叫出来——那神气是谁也不好意思,各自都红了脸,又更快地摇着纺车。他和父亲就坐到里屋的桌子上喝酒,同样在等待着娘和颜铭能很快收拾了纺车去铺被,但纺车还在摇着,线穗如肿了似的往大里长。他就怨恨颜铭了,走过去将颜铭的纺车用脚踩了。父亲在里屋也喊:“给我把你娘的纺车也踩了!”这么一说,颜铭和娘却都笑了,骂了一句什么,各自到卧屋去。他说:“你不急吗?”颜铭说:“娘在哩。”他就压倒了她,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成功,两人急得满头大汗,听见了另一个厢房里的响动,颜铭在哭了,说:“我是处女!我是处女——”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但这绝不是梦的全部,往后只觉得是鞋丢了,怎么丢的,寻着了没有,夜郎是一丁点也回忆不起来。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爹娘早已经死了,颜铭连他们的照片都没有见过,且颜铭是城里人,哪里又会纺车?梦荒诞不经,暗示了什么?启示了什么?就猛地拉开灯绳去看桌上的钟表,时针指在下半夜的五点。又想:人常说后半夜的梦是反着的,我和颜铭怎么也行不成房,她在说“我是处女”,莫非颜铭??
颜铭在电灯拉亮的时候醒过来,迷迷糊糊嘟囔道:“夜郎,夜郎,你醒醒!”夜郎说:“我醒着哩。”颜铭睁大了眼,笑道:“我还以为你又去夜游了!几点了?天还早着就起来了!”夜郎说:“颜铭,我要问你一件事的:这孩子是我的吗?”颜铭又蜷做一团睡去,说了一句:“狗的。”夜郎说:“狗的?颜铭,你给我说实话,她到底是谁的孩子?”颜铭怔了一下,突然坐起来,说:“你说什么?你不睡觉,原来整夜里又怀疑这孩子了?——你说这孩子是谁的?!”夜郎威严地说:“你瞧着我的眼睛!”颜铭就盯着夜郎。夜郎说:“我的孩子不会这么丑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怀孕了,我们第一次做爱时你没有出红的,头胎的孩子你竟然生产得那么顺利,颜铭,你不能哄我,不能哄我!”颜铭一下子脸色发黑,浑身也抖起来,说:“你就是这样一直在怀疑着我?过去的事qíng已经向你解释了十遍,你怎么一有事就又带出来,那我这辈子都说不清了吗?!”就哭起来。夜郎说:
“你哭什么?你心不虚哭什么?你有理由你说么。”颜铭说:“我要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天天记日记!我没理由,我的理由就是我对得起你,我婚前没有和任何人好过,婚后也未找过任何人!”夜郎说:“你是说我和虞白吗?我不是那样的人,虞白更不是那样的人。”颜铭说:“那我就是流氓,是破鞋,是骗子!”孩子惊动了,哇哇地哭闹,颜铭一搂了孩子更大声地哭起来。睡在客厅的阿蝉已穿了衣服,敲打卧室门,夜郎去把门开了,坐到了客厅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一张纸已经捅开来,夜郎和颜铭就有了隔阂,颜铭愈是反感夜郎对她的怀疑,夜郎愈是怀疑加深,又扯进个虞白,说不清,道不白,吵闹起来,又都想噎住对方,拣了重话说,矛盾就更是严重。差不多的一个星期里,阿蝉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顿顿将饭做好,叫这个吃,这个不吃,端给那个,那个不理,她说:“你不吃,也得给孩子吃,不吃饭哪里有奶?”颜铭说:“没奶了她死去,她那个丑样儿一出世就遭人恨,长大了不知更受什么罪!”颜铭是说给夜郎听的,阿蝉肚子饥,盛了饭自己吃,嘴唇咂得吧吧响,却想起自己的处境,说:“人丑了将来当保姆么。”眼泪掉下来,放下饭碗,嚎儿嚎儿地哭。夜郎气得又说不成,一怒之下又回到保吉巷原先的房间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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