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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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哥等不及夜郎的电话,疑心虞白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但宽哥原不肯去见虞白了,因为病qíng严重,虞白又是心细人,见了自己头上手上的癣会影响了她的心理,可为了能找到夜郎,宽哥仍是戴了一顶帆布帽去了。虞白说她也是到处找不着夜郎,自她回城后,民俗馆已招聘了她和库老太太去那里做画师,也知道民俗馆修整彩绘了数月,重新开馆,要举行大活动,已谈妥了请鬼戏班来演五天鬼戏的,到时候夜郎还能不露面吗?宽哥只好推迟了出行的日期。

 到了yīn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里却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盖成银白。民俗馆的民俗博展活动如期在初九拉开序幕,里外墙楼门窗被粉刷得焕然一新,又增设了许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cha在门楼西边的墙头,巨幅横额一道一道挂在民俗馆的那条街巷上空,而八个大气球凌空升起,垂着长长的标语。舞台是设在主楼后的大庭院里,开幕的头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动鬼戏了。

 丁琳早早就来到虞白家,她们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写戏排戏,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馆,与虞白一墙之隔,他说什么也会来送戏票的吧,就是不送戏票,也得来看一看的。但是,两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没有来,民俗馆的大院里已经紧锣密鼓地吵台了,又咿咿呀呀有声在唱了,夜郎仍没有来。丁琳说:“他不来了?”虞白说:“不来了。”说过这话,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从家里出来,直奔了民俗馆。

 这一个夜里,雪是住了,整个民俗馆都为玉琢了一般,里里外外的彩灯照着”又晶莹剔透得好看。戏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每一层楼的栏杆上也趴满了,演的是目连折子戏,每一折戏与一折戏之间,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种魔术,能刀锯活人,能把一把白纸变成了人民币,或者在一个小匣子里不停地抓出水果糖来撒向观众,观众就乱起来。虞白和丁琳在台下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夜郎,台下没有,台上的戏里也没有。两人就挤出来往台后去,才站在前楼西南拐角,丁琳一撞虞白的胳膊,悄声说:“那不是?!”虞白仄头一看,夜郎脸画得十分难看,束着头,还穿着平常衣服正从楼后的厕所里出来,她啊了一声,瞧见夜郎扭过头来了,自己却仰了头往天上看,一双脚在雪上踩着,听嚓嚓声,看着天上并没有月亮,但天还是白的。她听见夜郎小声叫了一句“虞白”!她还在看天,天上是一个空白。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脸,才做出刚刚发现的样子,说:“哟,这不是夜郎吗?”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赶紧往戏台上看,就听得夜郎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虞白说:“我贱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说:

 “我错了!”两人就无语,接着是夜郎在说:“可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我的qíng况了吗?我要等着你??”虞白却在说:“我错了,你还等什么?你等着我更是错中错了。”丁琳忙回过头来,说:“虞白,你??”戏台的后边有人叫:“夜郎,班主叫你哩!”夜郎嗯了一下,对丁琳说:“见着宽哥了吗?见着了你们都等着,戏完了咱们说话!”就猫身往后台跑去,听见了跑上后台梯板上使劲跺了一下脚上的泥雪。丁琳对虞白说:“好不容易碰上他,又是捣嘴,你们两个只会个捣嘴!”虞白说:“你听见他说的话吗?‘我是错了,错了我爱过他,可他说要等我,他等我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嘛!”

 两人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都没了话,虞白说:

 “你还看吩?”丁琳说:“看不看无所谓,可夜郎让咱等他的。”虞白说:“那我领你到二楼会议室喝杯茶去,戏完了再下来吧。”两人就上到二楼,丁琳却要到一个展室去看看,那个展室展出的就是虞白和库老太太的剪纸画和布堆画,其中一幅,虞白说她要送给夜郎的,这是一幅《坐佛图》,画面上是一棵枯树,枯树下坐着一个宽衣宽袖之人。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字,丁琳凑近读了,写的是:

 有人生了烦恼,去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

 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烦恼愈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这一骂,他成了佛。

 三百年后,即冬季的一个白夜,某某徒步过一个山脚,看见了这棵树,枯身有dòng,秃枝坚硬,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某某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

 再后,某某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椎,皆能身静思安。

 丁琳说:“这倒写得好,枯木做菩提,随地可坐佛了!只是这某某是指谁?”虞白说:“原是写了我的名,后来成心要送夜郎,就又空下了。”丁琳便把布堆画取下来叠了装在怀里,说戏完了她送给夜郎。两人出了展室,才要到办公室,办公室却走出了南丁山。丁琳说:“戏演得叮叮咣咣的,做班主的倒来办公室清闲喝茶了?!”南丁山却一脸死灰,连连摆手,回头看看办公室的门,急拉了二人下楼,一直到了厕所那边。丁琳说:“什么事,说话拣这么个好地方!”南丁山说:“不好了,出事了!你们瞧见我是从办公室出来的吧?办公室坐着公安局的人,他们是来找夜郎的!”虞白啊了一声,南丁山忙捂了她的嘴,悄声说:“都说夜郎咋咋唬唬,这事他却做得一声不吭,也难得是他不想牵连着我。??你们是都听说小偷偷了宫长兴的家了吗?是都听说宫长兴报案了三万而小偷实际偷了二十五万的话吗?那就是咱夜郎他们gān的。上边现在是正清查宫长兴的经济来源的,可对于这样的小偷岂能放过?已侦破出是一个叫米猫子的人偷的。这米猫子手艺是高,却胆儿不大,公安局抓住后审问谁是幕后人?因为一般小偷偷了东西不会再送回去的,而米猫子偷了那么多巨款竟又全部退了纪检委,必定有什么原因。严刑拷问了米猫子三天,他吐了实,供出是夜郎和图书馆的两个人gān的。图书馆的那两个已找去了,晚上来找夜郎。我说今晚演戏,夜郎还有角色,现在找他,演出就会炸场,等夜郎演完再说吧。你们刚才见到夜郎了吗?真是还见着了他了。宽哥也不知来了没有?他是几天里一直要见夜郎的,只怕他今天难以见了。”

 说着,自己的眼泪先流下来。虞白说:“那我们就去戏台下寻宽哥,见着了让他去后台见夜郎一面。”南丁山说:“这使不得的,公安局的人叮咛我,不得走漏丝毫风声,如果夜郎逃跑了,就拿我问罪的,宽哥要去后台,万一说失了口就麻烦了。这样,如果宽哥没来,明日你们去告知他夜郎的事,夜郎原本见了宽哥还要说一件大事的,让宽哥过后来找我吧。”丁琳说:“宽哥可能这一两天就要走了,夜郎要给他说什么事?”南丁山说:“夜郎也知道宽哥要走了,他要劝宽哥不要走,快去治了病,说他和一家企业主商谈了一个工程,就是和动物园合伙改造动物园,把动物全部放出铁笼,让它们在公园里自由活动,而把参观的人装进铁笼,用车开着进去,这样变换了思维,叫着什么空间物理。宽哥可以帮助筹建,到时候了他还可以当动物园的警察的。”虞白说:“亏得夜郎能这么想!宽哥即使今晚见不上了夜郎,我明日去找他来见你,你知道那企业主的名姓吗?”南丁山说:“知道。”赶急就走了,走了又走过来,叮咛道:“千万要守秘密呀,夜郎是咱的兄弟,可国有国法,咱不敢枉了法!”虞白和丁琳点着头,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

 戏台下,虞白和丁琳并没有碰着宽哥。但是,宽哥是真真正正地来了。宽哥没有好意思去台上寻夜郎,在台下转了一圈,却被一个人拉住,热qíng地又是递烟,又给点火。宽哥疑惑地说:“我不认识你呀!”那人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的,我叫尤启事,先前在饺子宴楼上见过你的。”宽哥不愿再提起饺子宴楼,说:“有什么事吗?”那人说:“我在某某街开了个古董店,新近弄到几把旧琴,但我怕上了当,需懂得的人帮我看看。去饺子宴楼找吴经理,饺子宴楼却不办了,寻不着吴经理,却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你。”宽哥说:“好了,好了,我们谁也不懂的。”那人受了冷落,瓷在那里,还在说:“我会付鉴定费的??”宽哥掉头往人窝里去,却想,自己要出远门了,何不让虞白去看看是什么旧琴?就又过来,说:“你真有旧琴?”那人说:“我哪敢诓你?”宽哥说:“那我介绍个人,你去找她。”就写了虞白的住家楼号和门牌号。那人又递给了宽哥一支烟,点头哈腰地去了。宽哥挤进人群中去,戏就开始了。他虽然在台下没有看见夜郎,却终于在戏台上最后一个折子戏里看见了夜郎。夜郎这一晚扮演的不是云童,也不是打杂师,而是一个鸟鬼,鸟鬼有着鸟的尾巴和羽毛,头却是鬼头,披头散发,脸上涂着红与黑的颜料。宽哥先是并未看清鸟鬼就是夜郎,但鸟鬼的脸挺长,样子滑稽,不觉哧地笑了一下。那鸟鬼在台上跳来跳去,似乎是目连在寻找其母的路上,走到茫茫的大海边,遇着了这鸟鬼的,鸟鬼却是叫jīng卫,不停地衔木填在海里。那海是后幕上有海làng的布景,jīng卫抱着长长的一截枯木又一次走到台中。

 目连:(念)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得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jīng卫: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目连:jīng卫,我问你,你吃的鱼哪里来的?jīng卫:(把枯木抛往海里)大海里来的。目连:你喝的水哪里来的?jīng卫:大海里来的。目连:(怒目)那么,没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吗?

 你这可恶的恩将仇报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jīng卫:(怔了怔,掉下两滴饱含委屈的眼泪)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悦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乌!

 目连:真是一个奇怪的异种!

 jīng卫说完,就从戏台一侧取过了一架古琴来,它拨动着的是鸟的声音,象征着是它傲然决然地在呜叫着,在愤怒之中正飞往发鸠之山。而后幕的布景就在变幻,是海làng中的山石,是一只鸟在làng中飞渡。音乐也同时轰响,效果是排làng冲天,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那古琴的声音沉而重,最后似乎只听见了一种节奏。宽哥惊异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qíng景,区别在于一个是坐在火里,一个是站于海里,而节奏也正是再生人弹的节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宽哥像被猛击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个趔趄站住时,听着了低低的哽咽。回过头来,发现了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虞白和丁琳。虞白这晚上穿着一身黑衣服,在白夜里愈发凝重,泪流了满面,随着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系着的长长的项链,一晃一晃闪着亮光,项链上吊着的是那枚钥匙——再生人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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