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白和丁琳叽叽喳喳看过了钥匙,虞白便从脖子上掏出系挂着的真丝绳儿,将钥匙就拴上了。丁琳说:“你好要脸,谁的东西也要占领?!”虞白说:
“你哪里稀罕这?你有玛瑙戴哩!”丁琳说:“我哪儿有玛瑙?”手扯着领口,露着脖子。虞白说:“你让夜郎和清朴瞧瞧,那几块红红的东西不是玛瑙是什么?”夜郎看了,是三处皮肤充血泛红。吴清朴却说:
“咆!咆!这是要把脖子咬断了嘛!”丁琳突然害羞,忙把领口提起,说:“清朴你怎么知道?你怕咬断过邹云的脖子吧?”夜郎笑了一气,说:“人家都是披金挂银的,你们倒争着戴一个钥匙?”虞白说:“金银的属xing俗哩,人佩戴得多了就显得脏。”吴清朴说:“白姐你是酸葡萄!”虞白说:“现在是谁也不敢得罪的,犯着邹云了,清朴就不愿意!五行上说土生金的,土有清浊二气,清气生出竹来做笛做箫,浊气生出金银,金银只能配做钱币。”丁琳说:“这话说得好,昨日晚上电视看了没有?市个体户协会举办晚会,有一个女老板唱歌,人是方脸,五短的身材,走路像是鸭子划水,身上衣服并不好,可左手右手十个指头竞戴了六枚金戒指,全是最笨重的那一种,看着真恶心,她怕是时装店的高档时装全不合适穿,只有披金挂银来显富了!现在是有钱的没有好身材,有好身材的没有钱!”虞白说:“现在流行金银首饰也流行丑人嘛!”大家一哄而笑。虞白说:“夜郎,我戴这钥匙好看不?”夜郎说:“好看。”虞白说:“这么说你是舍得了?”夜郎说:“可以吧。”虞白说:“还是舍不得的。”夜郎就说:“舍得。这是我日夜保存在身上好长时间了。”虞白说:“你是保存好长的时间,我可是等待了三十一年!这钥匙一定也是在等待着我,要么怎么就有了再生人?又怎么你突然就来到我家?这就是缘分!世上的东西,所得所失都是有缘分的。”夜郎说:“这么说,我是永远没有个钥匙了。”虞白说:“凭我一见这钥匙就爱,就又能从你那里获得,也凭你这句话,我也就知道你的身世经历了。你冬天戴帽子是不是在帽子里垫纸,把帽顶撮得很高?”夜郎说:“你冬天见过我?”虞白说:“你一定还是单身汉!”丁琳说:“巫劲又来了!用这一套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让别人觉得东西应该给你!”虞白说:“那你问问他是不是事实嘛?”夜郎笑笑点头,说:“钥匙活该给你。遗憾是宽哥没来,要不他会讲出许多故事哩。”虞白就说:“你那个宽哥会音乐?”
吴清朴说:“夜先生也会的,他就在戏班里chuī埙。”
丁琳乐了,嚷道:“这真没看出,来一段吧!”夜郎忙推辞,说:“我跟宽哥还没学好的,虞白琴弹得那么好,刚才不是听到乐声我还来不了的。”虞白说:“你听到的或许是音响上放的,我只是跟着用琴溜溜,唱还是丁琳唱的。”吴清朴说:“琳姐再唱唱我们听!”丁琳说:“不唱。”吴清朴说:“又拿架子啦?”丁琳说:“乘兴而唱,兴尽而止。夜郎,我要问你,听说是再生人自焚时也用琴弹过曲子?”夜郎说:“宽哥在场的,他那时不会记谱,只听出节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吴清朴说:“平仄堡就是以此起的名,所有知道平仄堡的人都在问怎么叫平仄堡?鬼知道。”虞白玩弄着。狗,举了前爪在自己肩上,说道:“好笨!”吴清朴说:“你知道?”虞白说:“你问丁琳!”丁琳说:
“我知道什么?”虞白说:“你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你咋不知道?!”丁琳呀了一声,伸掌打过来,虞白一闪,打在狗脸上。吴清朴和夜郎莫名其妙,越发要问,丁琳说:“我去年结婚,许多人送了对联,有‘鸳鸯同卧,龙凤翻腾’,有‘风静闻荷香,云渡看松直’,虞白送来的就是‘dòng房花烛夜,风雨平仄人’,只有她贼怪脑子想得出这词!”说毕,四人哗地都笑了。
吴清朴去街上买了一瓶白酒,四包gān果,回来见三人还在cao琴说话。夜郎是将琴抚来抚去爱不释手的,虞白越发了得意,翻过琴腹让看上边的刻字。字是老宋体,以拙为美,夜郎读了,是:“此门下杨小山遗琴曾携游燕苏闽广西江鄂诸知音器重余孙大门其冢坦于归助嫁抚物动今昔之思爰笔以记乾隆六十年除夕前二日也。吼晾得叫道:“这是一块灵木么!”嚷着要了纸铺在字上,拿铅笔在上面来回涂抹,清清白白地拓出一张字帖出来,说回去要让宽哥瞧个稀罕。遂问:“你是音乐世家?”虞白说:“这倒不敢。我爹年轻时做什么他都不肯,就迷上学琴,师傅是青羊寺的常古和尚,常古师圆寂前,将这琴送了他。琴是不是常古师的家传不得知。我爹得了这琴,至死没有离过身,我记得他每天清早起来都要弹一弹的,为此娘和他没少吵嘴。音乐使人穷的,这话我亲身体验过——那时我们在外县乡下,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爹死了是买了一个旧柜,锯了柜腿盛殓的,娘要把琴也放到柜里去,我舅说留一个作念给孩子吧,这琴才留下来的。”吴清朴说:“高高兴兴的又提那些旧事。”虞白说:“不说了,吃酒去!”屋里的光线已暗下来,丁琳把厨房的小矮桌搬到后院,四个人相对坐于白皮松下。酒是一人一盅,不敬不让,自酹自饮,gān果也不用筷子,随手去捏。夜郎自然不敢挽了袖子划拳吆呼,一时沉默了许久。夜郎抬头看虞白,虞白已喝下三盅,看见他在看她了,微微一笑,说:“喝么。”夜郎就喝了,说:“刚才在屋子里,我就觉得这院子里有假山,果然这么好的假山!住楼房还有个后院,后院里又这么多景致,真是难得!”虞白说:“是好吧?你瞧瞧这院里是些什么景致?”夜郎扭头四下看了,南面的墙很高,墙端有明瓦暗砖雕饰,上盘滚道溜脊,卧有琉璃凤,墙壁正中,嵌一块方方正正砖雕,凸透着一条yù出云雾的龙,刻工叹为观止。回头东面,也正是房的后门,却正好矮墙与楼接在一起,原是在墙头斜伸过来一面门楼的后檐,想象那里应该是另一院落入口,上有横额,书着“半园”二字。地是用各色小石子铺就,有许多图案。假山不大,千疮百孔,旁有一高一低数米长的石柱如枯木。假山过去,或者就在假山的下面,有一泓水,绿幽幽的,竟通过那堵墙而不知了来去。再是奇木异糙。夜郎说:“这假山是太湖石,水上短桥是蓝田玉雕的,石礅是砚石材料,地上石子铺的图案??我看出来了,是拐杖、笏板、笛子、葫芦、花篮、长剑??这是暗八仙。园子叫半园,名字起得好。”虞白说:“虽是半园,却是四季景色,这假山下一蓬迎chūn花为chūn,池里有浮莲为夏,那株海裳是秋,白皮松却是冬了——你没看出来!”夜郎说:“瞧这样子,半园应是民俗馆的,怎么竞肯做民宅?”虞白说:“说出来你也吓一跳的。这民俗馆原本也是虞家的,我二老爷手里是西府的首富,以农为本,以商兴家,商号遍及陕西、甘肃、四川、江苏,曾是马走外省不吃人家糙,人行西京不歇人家店。这里最早是商号‘天成合’,二老爷晚年捐了个省参议,才改成住宅常住西京的。但二老爷家人丁不旺,传到儿子手里没了儿子,过继了堂兄的儿子,这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生xing不愿做官理财,只喜音乐,家道就稀里哗啦败下来。解放后这所住宅被收没,成了阶级斗争教育馆,‘文革’中又全家赶到乡下,父母死后,我招工在外县,再是调入城里,形势开始变了,要求落实政策,这住宅又变成民俗馆,我自然不能。捏说宅院归虞家继承——你提也是白搭,世上的钱物从来就是多了就又还之社会的——但我总得有个住处,我去找信访局,也是亏了丁琳帮忙,分得这所楼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怎能比得馆里的一所仓室?上边便念及父亲虽是过继,但毕竟还是虞家的后代,就封了半园通往馆里的后门,将楼房这边打通,那水池还通在馆院里的??”夜郎虽未听得详尽,大致都知道了,不觉说道:“难怪你有这等气质,原是大户的人家,要不改朝换代,你是千金小姐,见你倒难了!”丁琳说:
“除非你是土匪!”就拿眼睛乜虞白,虞白脸刷地一红,二人窃笑不已。夜郎说:“笑什么?”拿手弹爬在衣襟上的一只七星瓢虫。虞白说:“这虫子上身吉利哩。别听她的,喝酒吧!”自己先又喝了一盅。
天空暗淡,瓶里的酒也喝剩下二指高低,半园里有了花脚蚊子,嗡嗡嘤嘤在头上盘旋。虞白两腮微红,细目半睁,便说:“夜郎,我要醉了,你且回去;如果不讨厌,改日你们戏班演出,来请了我们去。”自个起身,果然头重脚轻,进内屋去了。夜郎便也起身,吴清朴却要留下,说喝完剩酒再走,给夜郎一盅,丁琳一盅,把gān果也吃净了,方才分手。回到屋里,虞白已横卧在沙发上沉沉睡去,黑狗就卧在脚下。夜郎笑了笑,才要让丁琳把手巾涮湿敷在她额上,房门被敲响,夜郎就势在开门见客时告辞。来者正是一个女人,极其明艳,丁琳先叫道:“今日宾馆办晚会啦?”女的说:“没的呀!”丁琳说:“那脸上的油彩怎这么厚的?!”女的一时很窘,从吴清朴腋下钻进屋里去了。
虞白昏昏沉沉,听着卧室里有人说话,听声知道是邹云来了,想睁眼问候,又懒得睁不开,翻个身去,听得邹云在说:“今日请客,明知我要来的,也不留点残汤儿给我,到底不是一家人,皮儿外的!”
丁琳说:“你要是皮儿外,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是不是在嫌弃我了?我可给你说,小jī肠儿,我吃的是白姐的酒,倒没沾你老公的一点腥的!”邹云说:
“打嘴!谁是谁的老公了?”丁琳说:“提前叫个老公又有何妨?没行礼却行实,你骗得过我去?”吴清朴说:“琳姐,可不敢乱说!”邹云叫了一声,说:“你看,你看,看出什么了?”丁琳说:“你瞧你那眉毛,中线都散开了,你当我是外行?!”一阵谑笑,邹云说:“白姐今日请的是什么酒,是你给她寻着那个了?那个男人只打个照面,五官还行,可一看倒像个街上的闲人!”丁琳说:“你不是说男不坏女不爱吗?”邹云说:“男人看怎么个坏法,瞧他那皱皱巴巴的裤子就知道是——出力的不挣钱!”吴清朴说:“你们宾馆的人眼也看馋了,只认得名牌衣服。人家是我请来的客,是鬼戏班的,哪里又是给白姐物色的,小心白姐听着了拧嘴!”邹云就唤“白姐,白姐”,说:“她还醉着。她怎么就能醉了?鬼戏班我知道,那个南丁山请了华州的一个老把式教演员打叉,把个女演员屁股就扎伤了,老把式就住在我们宾馆,叫了扮无常鬼的那个演员骂了狗血淋头!做什么不好,却去演鬼戏?这酒不是为那男人请的,又是有什么好事了?是你算了好卦了?”吴清朴说:“??刘先生说生意还是能做的。”邹云说:“这下你该拿定主意了了吧?别舍不得你那研究员呀、考古呀,都什么时候了,脑子还不听!我就看不上你们知识分子,优柔寡断!”吴清朴说:“你说得容易,你哥哥店开得好好的,我cha进去,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你人着股,分开千真有联手着好?”邹云说:“我不是给你说了,有箍了盆子桶的箍不了人么,已经闹得乌眼jī了,咱又为啥不gān?琳姐你说?”丁琳说:“我也优柔寡断。”邹云笑道:“没想一句话又伤着你了,瞧这知识分子的心眼!”吴清朴说:“那说好,和你哥哥谈判我是不参加的,房子呀,营业证呀,雇人呀,各种jiāo涉我都不管,我只撑个门面,出力??”邹云叫道:“这就好了!老婆再能gān,还得靠老公做主心骨!——噢啊!”吴清朴说:“这,这“??”丁琳说:“哎,慢着慢着,让我先走开了你们再忙。”吱呀,门拉合了,丁琳的钉着铁钉的皮鞋声响到内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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