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没一页窗户,黑咕隆咚,散发一种臭味。一张chuáng上、桌上,到处是线装古本。孟云房说:这是我一个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声说好了!老者又看了庄之蝶一眼,说;你抽烟。在身上找起来。找不出来,拧身伸手在chuáng上的一堆乱被中摸,摸出一包来扔给了庄之蝶,声音还是不大地说: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书来让我看。
第四次去,他说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买去了一样的、我就说,我可以买,你说个价吧。那人说,我现在需要盖房子,得二十万。我说这么多钱我可拿不出的,给你四万吧。他说四万太少。与我讨价还价、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却变了卦、我就没有回来,再谈了一夜,我说你又没个神数书的。存下这二十三句口决有什么用场?他说,是呀,你又没有这二十三句口诀,有那部书还不如有一本《辞源》、《辞海》!他说的也是。我就说等查解出来,我复印一套书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给了他四万五千元。他拿出一个小册子,却失声痛哭。说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这宝贝给人了。哭得直不起腰来。老者就取出一个樟木小匣,从中取出只有四页的小手抄册子、却附在孟云房耳边叽咕。孟云房说;没事的,我还得坐他摩托车回去的。等一有进展,我立即就来。老者说:你不要来,我明日下午或许就去你那里了。两人告辞出村,孟云房说;之蝶,你觉得老者怎样?庄之蝶说;我不喜欢这号人,太诡。孟云房说;他防你的。我没说出你的名来,他冷淡你了。庄之蝶说;这下你得双目失明了!孟公房说;也说不上这口诀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转化了口?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离我而去的。庄之蝶说:你不是给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吗?孟三房说;就是不走,也会恶声败气待我。你到时候可多来看我。庄之蝶说;没问题的,她真要那样,我送你去清虚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吗?孟云房说:她升了监院就不比先前了。
为了庵的拨款,我给她介绍了huáng德复,她现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huáng的,见了我只对我念阿弥陀佛,正经是个佛门人了。庄之蝶笑道:人家当然是佛门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云房倒嘿嘿地笑着不语。瞧着孟云房那么个神气儿笑着,庄之蝶心里倒有些不舒服起来,眼前浮现了几次穿着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车险些骑到路边的水渠里。到了北城门外,前边是横亘的铁道,庄之蝶突然问:这里不是道北吗?孟云房说;是道北。庄之蝶说;尚俭路在哪儿?孟云房说:进了北城门往东走不远就是。庄之蝶说:太好了,我领你去见见一个女的。孟云房说:你还在这里蓄着一个女人呀!庄之蝶说:快闭了臭嘴!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事,又说了阿兰留的地址,路过这里何不去问问阿兰把那信发了没有,打听到宿州的qíng况如何?说得孟云房连声念叨庄之蝶心好,就到了尚俭路寻了那条叫着普济巷去。
没有想到,尚俭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区。刚一进普济巷,就如进了一座大楼内的过道,两边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间两间的开面。做饭的炉子,盛净水的瓷瓮,装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门口的窗台下,来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顾右盼,小心着撞了这个碰了那个。三个人是不能搭肩牵手地走过的,迎面来了人,还要仄身靠边,对方的口鼻热气就喷过来,能闻出烟味或蒜味。庄之蝶和孟云房停了摩托车在巷口,正愁没个地方存放,又担心丢失,巷口坐着的几个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说;就放在那里,没事的。西京城里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贼也不会来这里!孟云房说:这就怪了,莫非这巷里住了公安局长?老太太说:甭说住局长,科长也不会住这巷子的!巷子这么窄,门对门窗对窗的,贼怎么个藏身的?巷这头我们抹牌,巷那头也是支了桌麻将,贼进来了,又哪里出得去?在之蝶就说:一条巷一家人的,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个阿兰的姐姐住在这里,是个安徽人的。老太太说:安徽人?这里哪有安徽人?另一个老太太说:穆家仁的媳妇不是安徽人吗?这老太太就说:你怎不说是河南人的媳妇呢?穆家仁的媳妇怎不认识!她是有个妹妹也来住好久了,那可是这巷子里两朵花的。你们哪儿的?是亲戚?同学?孟云房说:同事。老太太说;二十七号。记住,二十七号呀,二十七号和二十九号门挨门的,别走到二十九号去。
这个时候,人家二十九号新夫妇睡觉的,别推门讨个没趣。两人就笑着往里走。听见老太太还在说:穆家的门风怪哩,代代男人憨木头坯子。屋里人却一辈比一辈的俊俏!查着门牌走过去,热得两人如进了火坑。一个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岁吧,头发胡乱地拢在头上,额上出了痱子,又敷着厚厚的白粉。两个已经瘪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于一家拉严了窗帘的窗前喊;阿贵,阿贵,阿贵你是死了?屋里半天不语,有女声说;呵,呵,阿贵,贵,不,在,在,在哟。哟-一哟!庄之蝶先是不解这声音怎么啦。那女人骂道;噢,阿贵不在?阿贵能不在?!我说大热天的窗帘拉得那么严,你们不怕肚皮出痱子?你们忙吧,我走啦,一会完了事让阿贵借我一缸浆,我要做漏鱼啦!庄之蝶也就知道那声音的内涵了,偷着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间,二十七号门口蹲着一个男人洗衣服,庄之蝶问;这是二十七号吧?那男人说:二十七号。又问;阿兰是不是住在这里?男人抬头还看着他们,屋里有声传出来:谁呀,阿兰是住在这里!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们进去。一进去,迎面一个大chuáng上坐着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脚剪趾甲。脚娇小秀美。十个趾甲涂着红。抬了头来,却不是阿兰。孟云房掏了名片递过去,介绍说;这一位是作家庄之蝶,他认识阿兰。女人出溜儿下了chuáng来,眼幽幽地看着庄之蝶就叫道:哎呀,这是什么日子呀,这么大的人物到这里来了!一边抓chuáng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边说:怎么还不坐下?家仁,你看这是谁来了,你还瓷在那里不倒了水来!这是我丈夫。穆家仁回头笑着,脸很黑、牙却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说;你瞧我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里洗呀,涮呀,没出息的,让你们见笑了!穆家仁睑就黑红,窘得更是一头水,讷讷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女人说:瞧你说的,你要是有庄先生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写作,屋里一个糙渣渣也不让你动!庄之蝶就圆场:我那么金贵的?在家还不是常做饭洗衣的!女人说:哪能这样,这你夫人就不对了,她果是累些,可身累累不着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还是笑笑就坐在一边去。女人拿了扇子给在之蝶和孟云房扇,说房子小,没个电扇。男人是建筑队的绘图员,在那桌上画图;孩子要在那fèng纫机板上做作业.一开电扇,满屋的东西就都要飞起来,所以她也便没买的。庄之蝶不好意思让她扇,拿过扇子自个摇动。女人说;找阿兰呀,我是阿兰的二姐,叫阿灿的。阿兰那日回来对我说过见了你,我还不信,那么大的人物就让你见了?阿兰后来回来就拿了你的信,说是你夫人jiāo给她的,让我发给我大姐,我这才信了。我却不懂,怎么又让我大姐把信邮回西京?庄之蝶说了原委,问:宿州那边不知有没有消息?阿灿说;大姐来了信,说有个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学教书,当了几十年右派,平反后三年里就早死了。庄之蝶听了,不觉伤心起来,想钟唯贤jīng神支柱全在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头将要一下子全垮下来的。就说;云房,这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阿灿你也不要说。说者无意,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到钟主编耳里,那就要了老头的命了!现在看来,我得继续代薛瑞梅给钟唯贤写信,你帮我邮给你大姐,让她再换了信封,就写上她家地址再邮回西京。要不,钟主编还是给老地址去信,前几封没退回来怕是丢了,若再有一次两次退回来,他就要疑心哩。阿灿说:你这般善心肠,我还推辞什么?你要写了信,你有空拿来,或者我去你家龋庄之蝶说;哪能让你跑动,我那儿离阿兰单位近些,我jiāo给她好了。阿灿说。那也好,只是阿兰近日不常去厂里,她不是在设计公厕吗,整日跑跑磕磕的。庄之蝶说;设计还没完?阿灿说;谁知道呀!一个公厕么,她jīng心得好像让她设计人民大会堂似的!这几日回来,说那王主任三天两头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来,愁得她回来饭也少吃了,爬上楼就去睡。庄之蝶这才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梯子,从梯子爬上去是一个楼,阿兰是住在楼上的。便说:这楼上怕还凉些。阿灿说:凉什么呀,楼上才热的!本来有窗子可以对流,可巷对面也是一个小楼,上面住着两个光棍,阿兰就只好关了窗子。人在上边直不起腰.光线又暗,我每日熬绿豆汤让她喝。我说你快嫁个人,嫁个有办法的,就不在我这儿受罪了!她只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嫁人就什么也gān不成了就完了。唉,这我年轻时心比她更盛,现在百事不成,还不是活着?
这当儿,巷道有人用三轮车拉炭块,门口的洗衣盆把路挡了,叫着挪盆子喽,穆家仁赶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污水的桶提了进来,三轮车才过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没事,也没活。就又在盆里搓洗起来,阿灿便让他出去买些熟食来,要让客人在这儿喝酒。庄之蝶赶忙谢绝。阿灿却恼了:嫌我们管不起一顿酒?嫌不卫生?还双手按了庄之蝶的肩要他实实在在坐下,随手弹掉了庄之蝶后领上的一点尘土。
酒就在阿灿家喝了.无外乎有一些猪肝、肚丝、猪耳朵、竹笋和蘑菇。阿灿又烧了一条并不大的鱼。鱼在门外的炉子上煎时,香气就弥漫了半个巷,对门的房子里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鱼。庄之蝶从门里看去,对门窗里是一个老太太在擀面条,也是赤了上身,两个奶却松皮吊下来几乎到了裤腰处,而背上却同时背着两个孩子。老太太说;吃什么鱼,没长眼睛瞧见阿灿姨家来客人吗?吃奶!便白面手把奶包儿啪啪往肩后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来。阿灿便盛了一碗米饭。夹了几块鱼走过去,回来悄声说;你们一定要笑话老太太那个样子了,听说她年轻时可美得不行,光那两个xx子馋过多少男人,有两个就犯了错误了。现在老了;也不讲究了,也是这地方太热,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喝过酒,四人又说了一阵话,穆家仁洗洗了锅碗就要上班去,庄之蝶和孟云房也要走。
穆家仁按住说;你们急什么.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们谈你们的。晚上在这儿吃我们河南人的浆面条。庄之蝶说;哪能吃个不停,以后来就不让吃了。阿灿说: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里gān净、男男女女睡一个chuáng上也没个啥!说得之蝶和孟云房脸脖赤红,只好呆下。穆家仁走了,阿灿问你们怎么来的,车子放在哪里?知道了骑的是摩托车。就让孟云房去推过来,免得老太太们回家去了没人照看。孟云房一出去。阿灿明亮亮的眼睛就看着庄之蝶,说;你说实话,是真的要走,还是不好意思的话?庄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说:你待人好实诚,虽初次认识却觉得关系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灿说;真话说了中听。你不知道,你能来我多高兴,要不嫌弃了,你就多呆会儿,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儿来嗑。说完就走出去。孟云房回来,庄之蝶说;你觉得阿灿怎么样?孟云房说;天生丽质,xing格也好。庄之蝶说:我倒少见过这种女人,她长得比阿兰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气。女人没脂粉气,如士没有刀客气、僧没有香火气一样可贵可亲!孟云房说;你又喜欢她了?这时阿灿进了门,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儿让嗑了,说:阿兰很晚才回来的,你何不就在这里再给钟主编写一封信,明日我就拿邮局给我大姐寄了。钟主编那么个处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个年头的。孟云房说:阿灿也有这份体会。阿灿说:将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轻轻的,倒没个写信处,也没个信写来。孟云房说:像阿灿这么好人材好气质的,哪有没写了信来的?阿灿说:人都这么说的,可正是这脸面和气质害了我!年轻时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纸薄,落了个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猪烂狗的又抖丢不离。哪里像你们?孟云房说;都一样的,庄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写作窍道的,没见他说过有女的找他。阿灿说:恐怕是庄夫人漂亮,女孩儿们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云房说:夫人倒还一表人材。阿灿就笑道:这就好了!孟云房说:好了什么?阿灿说:你要说庄夫人人材不好,我倒丧气了!你想想,别的女人见了庄先生.保准都有一份好感,说是为了啥,怕是谁也说不清;若听说庄夫人丑了,她就觉得庄先生标准太低,要爱上他也觉没劲儿的。孟云房说:你这想法倒怪,一般爱上一个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丑,才有攻破的希望的。庄之蝶就直摆手,说扯到哪里去了?!却看着阿灿说:阿灿真可惜是这巷子的。阿灿说:也没什么可惜的,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么!人常说金子埋在土里终究也是金子,当然不是说我就是什么金子,可即就是块金子,把你埋在土里了你是金子又有什么用?铁不值钱,铁却做了锅能做饭,铁真的倒比金子有了价值的!我现在宽心的是我还有个好儿子,儿子一表的人材,脑瓜儿也聪明。孟云房说;儿子呢?阿灿说:上初中了,晚上回来晚,学校加课的。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须叫他将来读大学了再读博士生,然后到国外闯事业去!庄之蝶心里不是个滋味,说:你这么年轻的,正是活人的时候,若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就……阿灿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头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着桌面一层灰,拿抹布去抹了,说:你说的对着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说,我曾经给阿兰说我过去在新疆饿过肚子,阿兰说她也饿过、可阿兰是一次出差到山里去,走了一天的路没吃一口饭,而我是怎么饿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吃什么,家里穷得没了一把米!都是饿过肚子,那qíng况不一样哩!庄之蝶说;我懂的……孟云房一旁听着,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只沉得他们能谈在一起,就说他用摩托车去城里办个事的;让庄之蝶在这儿写信等着。两个小时后回来的。不容分说,出去开了木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