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去说与唐宛儿,唐宛儿就骂道:你还讲究要寻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个呆头!
庄之蝶已经回到城里,你不急着去见,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荫那儿,露出了事qíng的原本发火吗?周敏悔得直拍脑袋。唐宛儿说:那这样吧,咱托人家的福贵,何不办了酒席请他来家?周敏说,那人家肯来吗?唐宛说:让孟老师去请,先说原委,再说写了文章的事。
如果事qíng顺当,他就会来的;如果不来,到编辑部的事就算结束了,也用不着再去人家那儿受难堪。周敏忙去说动孟云房,孟云房去和庄之蝶说了,回复同意吃请,喜得一对男女如没脚蟹一般连日筹办酒菜,日子定在这月十三日。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chuáng就在厨房忙活。
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处饭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回来见女人扫除了屋里屋外,放了买来的几本庄之蝶的小说、散文选集在桌上,直喊来西京时带的那张潼关地图放哪儿了?周敏说:忙处加楔,寻那gān啥?女人说:贴在墙上嘛,周敏想了想,说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拧了一把。女人哎哟一声,撒了娇就撩裙子让看一块青,然后就宣布她什么也不gān了,她要打扮呀!周敏开始剖鱼,一会儿女人跑出来让瞧大红连衣裙好不,一会儿又换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衬衣、鞋子、项链、袜子,也一件一件试。周敏说:你是衣服架子,要饭的衣服穿着都好看哩,庄老师是作家,正经人物,又是初次见面,还是穿朴素些好。女人就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huáng色套裙穿了,于镜前搽脂抹粉,画眼影,涂口红。这时候,孟云房夫妇来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说:谁让带东西、这不是反着来吗?夏捷戳了周敏的额,说:这酒是我给宛儿拿的。你庄老师爱吃杏子,我怕你们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儿呢,让我瞧瞧这个妹妹,什么美人坯子?!唐宛儿忙迎出来:说:你瞧吧,瞧了就不愿认这个妹妹了!周敏说:怎么是妹妹,称师母才是!夏捷说:我才不要那个名分!果然稀罕人材!两个女人见面,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女人的话,无非是你这衣服好看,你这么年羟,用的哪一种化妆品?使过丰rǔ器吗?唐宛儿就说:周敏呀,你张罗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盘拉夏捷上到二楼的亭子里。房东前三日阖家出外旅游了,楼上的三间房锁着,那平台上修个木头亭子,里边安放着一张石桌四个鼓形石椅,两人一边说话下棋玩儿,一边睃眼儿看楼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来。夏捷说:小周,今日就看你给我们吃什么山珍海味?周敏说: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没什么好东西,二是我也不会做,聊表个心意的。夏捷说:我也不图在你这儿宴排场,等你以后发达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对楼下孟云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别也充老师,盘脚搭手喝清茶!孟云房说:在家我做饭,出门在外也得做饭?今日我怎么啦,庄之蝶出场,我就成鬼孙子啦!话虽说着、却也去水池洗手;两个女人斜了眼,只顾在楼亭上嗤嗤笑。
原定十点庄之蝶到,已经十点过十分了,门前还是清静。盂云房切好了ròu丝,炸毕了丸子、泡了huáng花木耳,将鱼过了油锅,鳖也清炖在砂锅里,说:街巷门牌说得好好的,他总不至于寻不着吧?我去前边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处行人并不多,站了一会儿,却拐进一条小巷,匆匆往清虚庵里去了。
清虚庵些日没有修建,山门掩着,推开进去,一个老尼问找谁,孟云房说找慧明师父,老尼姑就领了去后边的大殿。大殿里凉飕飕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却因才从太阳下进来,什么也看不清。立了一时,方见殿角安有一chuáng,撑一顶尼龙蚊帐正睡着一个人在那里。
盂云房觉得不妥,便往出走。帐里的人醒了,叫了一声孟老师!孟云房回过头来,chuáng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领未扣,脸色红润,自比平日清俊许多。慧明说着;分挂了帐帘,却并未穿鞋下来,依然偎在chuáng上:来这边坐吧,今日是路过这里吗?孟云房咽了一口唾沫,说:是有人请吃饭。慧明说:我知道你是呆一会儿就走的。扭头对老尼姑说:你gān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门出去。
半个时辰,孟云房出了清虚庵,小跑往十字路口来,一抬头却见路边停了一辆木兰牌摩托车。觉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车的右把掉了一块漆,后座上用绳子缚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边的一家旧书摊前,站着庄之蝶。走过去,庄之蝶也看见了他,说:老孟,你快来看看,这里有笑话哩!孟云房见是一本旧书,却是《庄之蝶作品逊,扉页上有庄之蝶的亲笔签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边是X年X月X日,庄之蝶三字上还加了印章。当下替庄之蝶尴尬起来,骂道:这号东西,要卖人送的书也该撕了扉页才是,庄之蝶的书也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呀!庄之蝶问:你记得这高文行是谁?孟云房想不起来,庄之蝶说:是赵京五的一个朋友。那日见了我,说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书的。就按价又买了,当场再在签名处写道,再赠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于日书摊。孟云房说:这书你给我,这才有保存的价值了。庄之蝶说:我还得给他寄去才是。孟云房说:这你让他上吊了!两人过来推摩托车,孟云房说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疯了,怎么才到?庄之蝶说他路过东城墙根,那里堆了好多烂砖石,就在里边翻了翻,翻出这块城砖,是块汉砖的。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完整的!就说:这儿离清虚庵近,你没去那儿?孟云房脸红了一下说:我到那里gān什么,快走吧。庄之蝶让他先回,自个去邮局寄了赠书。
孟云房回来说庄之蝶马上就来,自去厨房炒菜,慌得唐宛儿从楼亭上下来,一悄悄问周敏,瞧她的头发光不光?周敏说两边总有散发扑撒下来,要记着往耳后夹,女人就要周敏随时提醒。周敏说,我咳嗽为号。女人就又上得楼亭与夏捷走棋。这当儿门外有马达声响,孟云房在厨房喊,来了!同周敏就跑出门口。唐宛儿看时,一辆木兰门前停了。跳下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来,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条灰白色长裤,没穿袜子,一双灰凉软鞋。一时有些吃惊:这是庄之蝶吗?声名天摇地动的,怎么一点不高大,竟骑的是女式木兰车?更出奇的是一下车,并没有掏了梳子梳头,反倒双手把头发故意弄乱起来。就听得门口孟云房在介绍周敏。他客气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并且说小伙子好jīng神,头上上过油哟!又四顾了,问怎么住在这里、怪清静的呀!进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这棵梨树好,墙上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楼房上像个鸟儿,没地气的!唐宛儿觉得这名人怪随和有趣,心里就少了几分紧张。等到周敏在下边喊她,急急下了楼来,不想一低头,别在头上的那只云南象骨发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脚前碎了。
庄之蝶和孟云房说话,听见周敏叫唐宛儿下来见老师,先是并不在意,冷丁发卡掉在脚下碎了,一抬头,楼梯上两个女人都呀了一声,一个长发就哗地散下一堆,忙举手去拢,立时一边走下来一边在后脑处盘,人到院子,发也盘好了。眼前的两个女人:夏捷四十余岁,穿一件大红连农裙,光腿,腿肚儿肥凸,脸上虽然脂粉特重,感觉不gān净。唐宛儿二十五六年纪吧,一身淡huáng套裙紧紧裹了身子,拢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脸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见亮,两条细眉弯弯,活活生动。最是那细长脖颈,嫩腻如玉,戴一条项链,显出很高的两个美人骨来。庄之蝶心下想:孟云房说周敏领了一个女的,丢家弃产来的西京,就思谋这是个什么尤物,果然是个人jīng,西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了!
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微笑,说声:我好丢人哟!却仰了脸面,大大方方伸手来握,说:庄老师你好,今日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庄之蝶说:哪里不去,也不能不去见乡党啊!唐宛儿说: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庄之蝶说:那我说什么?唐宛儿说: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变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庄之蝶说: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是不说的!大家就笑起来。周敏说:都进屋说话吧,院子里怪热的。进得屋内,周敏自然沏茶敬烟,反复说地方窄狭,让老师委屈了。夏捷说:小周,不要说那么多客气话了。你和你孟老师只管去拾掇饭,我来替你招呼就是。孟云房和周敏就去了厨房,唐宛儿还是立在那里,往旋转的电风扇上喷淋茉莉香水。夏捷说:之蝶,来,坐到嫂子这边,你一走这么长日子,想得人天天打问你。庄之蝶笑着说:蒙嫂子还有这份心!近日忙什么了,编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说:就为这事要求你的,市长指示我们拿出一台节目的,可排出几个来又觉得不行,愁得头发一掉一把的。庄之蝶说:你现在有孟哥,还来叫我?夏捷说:他不行,云苫雾罩的,开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现代舞蹈又如何,动不动就自己导演起来,人家演员都烦他了,你来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觉。庄之蝶说:是些什么内容?夏捷说:一个是打酸枣,一个是斗嘴儿,一个是挑水,写的是一对男女由井台上相见而钟qíng,再是结了婚逗趣儿,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庄之蝶说:构思不错嘛!夏捷说:是不错吧?就是舞蹈语汇不多。庄之蝶说:你看过潼关陈存才的花鼓戏《挂画》吗?唐宛儿说:陈老艺人的戏我看过,六十岁的人了,穿那么小个鞋,能一下了跳到椅被上,绝的是抓一个纸蛋儿,空中一撂,竟用脚尖一脚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红了,潼关人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国民天下。夏捷说:戏剧是戏剧,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儿脸红了一层,便窝在沙发里不动,似听非听地迷糊着。庄之蝶说: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让演员双脚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对,对,为了表现她的兴奋,也要显夸她的一双新鞋,让她一脚踩一只桶沿,挑担还在肩上,那么双脚换着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儿寻出一张纸来,她要让庄老师帮设计设计的。唐宛儿见一时cha不上话,又给两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里去。
庄之蝶在屋谈了一会,借故上厕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儿在葡萄架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披了一身,正无聊发怔,见之蝶出来,立即就笑了。庄之蝶说:听你口音,是潼关东乡人?唐宛儿说:老师耳尖,你去过东乡一带?庄之蝶说:那里最好吃的是豆丝炒ròu。唐宛说:这就好了,我说老师来了我做一道豆丝炒ròu的,周敏倒取笑我,说一般人吃不惯的。庄之蝶说: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帘。庄之蝶兀自说这葡萄是什么种类,这时节了还青着,就圈跳了一下,要摘一颗下来,但没有摘着。唐宛吃吃发笑,庄之蝶问笑什么?女人说:他们说你爱吃酸,我不信,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爱的吃酸,又不是犯怀的。果然老师爱的!就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摘葡,藤蔓还高,一条腿便翘起,一条腿努力了脚尖,身弯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庄之蝶分明看见了臂弯处有一颗痣的。周敏端了菜从厨房出来,见了说:你怎么让老师吃青葡萄,牙酸坏了怎么吃菜的?庄之蝶也笑笑,赶忙才去了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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