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恨去吧。”
“那才才呢?”
“门门,不谈这些了!”
两个人又默默向前走。山越来越高,月越来越小,树林也密密的,传来各种各样禽shòu的叫声。
“你还怕吗?”
“我有些冷。”
门门将他的衣服脱下一件,为小月穿上了。
他们走出了四十里的地方,到了红鱼渡口。渡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灯光。小月腿一瘸一跛的,再也走不动了。
“咱到那坡根房子去。”门门说,“那儿有一间新盖的房子,据说准备办一个百货店,刚刚修起,还没人住哩。”
他们从一片乱石滩上走过,看见了山坡根上小小的三间房子。两个人走进了还没有安门的空室里,坐在了一张搭架用的木板上。
两个人又一次抱在了一起。
“好了,你也在那边躺下歇歇。”
门门没有动,手在摸索着。
“不敢,门门,不敢呢!”
门门停止了,手垂下来。小月就在木板上躺下,他自个坐在了门口,让小月执行着站岗任务。
河里的流水呜溅溅的,听不到一点儿人的声音。
第二天,他们到月亮湾结了帐,取了木料指标,就赶到了八十里外的毕家湾渡口。
这里有个小小的镇落,设着一个木材场,先在木材场办了购买手续,但要等上游jī肠沟木材场将一批木料运下来才能取货。门门就说:
“与其住在这儿等,不如咱到商君县城看看世面去。”
小月说:
“好呀,我从来还没进过县城哩,山窝子里把人憋得很了。”
两人就去给司机说qíng,搭了一辆木头车当天就到了商君县城。到了县城,才知道那条三省jiāo界的小街其实是做胡同最相宜了,而山窝子人觉得最阔气的荆紫关,也只能算是这里的一条小小的偏僻的窄巷了。整个县城一共是四条街,三条平行,一条竖着从三条平行线上切割,活脱脱一个“丰”字。一街两行,都是五层六层的楼房,家家凉台上摆了花糙。那些商店里,更是五光十色,竞什么都齐全。小月的世界观就为之而转变了;世
界是这么丰富啊!便后悔外边的世事这么大,而自己知道得是那么少。一群一群的青年女子从他们面前走过,穿得那么鲜艳,声调那么清脆,小月便有些不好意思,总是沿着商店墙根走。
“你怎么啦?”门门问。
“我怕人家笑话。”
“你瞧,她们都看你呢,他们惊奇你这么漂亮!”
“我真的漂亮?”
“漂亮,你挺起胸,就更漂亮了。”
小月便直直地挺了身子,门门一会走在她的面前,一会走在她的后边,只要提醒一句:“身子!”她立即就将腰挺得直直的。
“是不是给你买双高跟皮鞋?”
“去!你是糟蹋我吗?”
门门并排和她走着,不时地向她耳语:“小月姐,你瞧,人都目送你哩!”小月脸红红的,没有答腔,也没有制止。暖洋洋的太阳照着她,她忘却了悲伤,尽力挥发着一个少女心身里的得意和幸福。
他们走进一家饭馆,门门点了好多好多菜,小月制止了:
“门门,别大手大脚的。”
“小月姐,咱钱多着哩。”
“有钱也不能这么海花,钱不能养了làng子的坏毛病。”
他们买了四碗馄饨,两个烧饼。
小月很快吃完了,先走出饭馆,看见斜对面是一家书店,就进了去,想买几本新小说。后赶来的门门却要了《电工手册》、《电机修理》几本书。
“你尽买这些书?”
“我想回去买些电磨机,轧花机,现在有你合作了,一定能办得好呢。”
小月笑了:
“你知道我会同你合作吗?”
“我知道。”
“我不怕才才用石头砸了你的机房?”
“他要是聪明人,就不会用拳头砸他的脑袋!”
小月突然想:才才能到外边跑跑就好了。
这一天下午,他们几乎跑遍了县城的每一块地方,当下班的车流从他们身边奔过的时候,小月总是瓷眼儿看着那一对一对并排而去的男女。一辆小儿车被一对夫妻推着缓缓过去,她忍不住上去问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呀?门门过来悄悄问:
“是不是想要个儿子了?”
“放屁!”小月骂了一句。
“将来是会有的,儿子也是会和这孩子一样幸福的。”
小月用脚踢在了他的腿上。
夜里,直到十二点,他们分别睡在一家旅社,天露明就又搭运木头的卡车赶回了毕家湾木材场。
木料全部到齐了,两个人一根一根扛到河边,砍了葛条扎成大排.然后门门将那六个汽车内胎用嘴chuī圆,拴在木排下边,让小月上去坐了,自个去江边的小酒店里买下一瓶白酒揣在怀里.将排哗地推向水面,一个跃身上去,顺河而下了。
木排走得很快。小月第一次坐木排,觉得比在船上更有味道。船在渡口,河水平缓,这里河面狭窄,河底又多是石礁,处处翻腾着白làng和游动着旋涡,她有些紧张起来了,双手死死抓住排上的葛条。门门就笑她的胆小了。他充分显示着自己水上的功夫.将长裤脱去,将上衣剥光,直直地站在排头,拿着那杆竹篙.任凭木排忽起忽落,身子动也不动一下。
“门门,你们撑柴排,运桐籽也就在这儿吗?”小月问。
“还在上游,离这里三十多里吧。”
门门就讲起撑柴排的事来,说有一次他怎样扎了一个七千斤的柴排,在下一个急湾时,掌握不好,排撞在石嘴上散了,怎样跳进水里将柴捆拉上岸重新结扎,赶回村已是jī叫三遍了。又说夏季涨了水,làng铺天盖地,他可以一连撑四个排,一并儿从河中下,如何大的气派。
“这河上出过事吗?”小月问。
“当然出过。在急湾处,排常常就翻了,人被排压在水下,有时尸体被嵌在水底的石fèng里,永远找不着。”
小月吓得浑身哆嗦起来,说:
“你千万小心,你不要站得那么边,你逞什么能吗?”
“没事,有你在排上压阵,还怕什么!”
河岸上,崖壁像刀切一样,直上直下,一棵树没有,一棵糙也没有,成群的水鸟栖在上边,屙下一道一道白色的粪便。木排转弯的时候,就紧擦着崖壁下而过,小月看不见排下水的底面,用另一根竹篙往下探探,竹篙完了,还未探到底,心里就慌慌的,抬头一看崖嘴上,土葫芦豹蜂的球形的泥窠吊在那里,眼睛赶忙闭上了。
“害怕了吗?”门门放下了竹篙,从排头跳过来,坐在了小月的身边,然后就仰躺下去,将那酒瓶打开,咕咕嘟嘟喝了一气。
“你也喝喝,酒会壮胆哩!”
小月喝了一口,脸面顿时发红,眼睛也迷迷起来。门门还在不停地喝着,小月看见他胳膊上,胸脯上,大腿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ròu,觉得是那样qiáng壮,有力和美观。那眼在看着天,双重眼皮十分明显,那又高又直的鼻子,随着胸脯的起伏而鼻翼一收一缩,那嘴唇上的茸茸的胡子,配在这张有棱有角的脸上,是恰到了好处,还有那嘴,嘴角微微上翘……小月突然想起了发生过的事qíng,忍不住“嗤”地笑了。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我真有些要醉了。”
“我也是。”
“咱们就让这木排一直往下漂,一直漂到海里去。”
“漂到海里去。”
门门一把搂过了小月,小月挣扎着,慌忙扭头看看两边岸上。岸上没有人。
天上的云骤然增多起来,从山的东边,滚滚往这边涌,太阳便不见了。小月看着头顶上的黑兀兀的大崖,觉得大崖似乎要平压下来。
“小月!”门门叫了——句。
“叫姐!”小月说。
“小月姐,姐,你瞧瞧,那朵云是什么?”
“像一只小羊。”
“像一头狮子,你再看。”
小月看时,那云就变了,果然像是一头狮子,气势汹汹。
这当儿,“哐”地一声,木排一个剧烈的摆动,险些将两人扔在水里。门门爬起来,大声叫着,原来木排撞在一堆乱石上,被卡在了那里,木排仄仄地,前头要翘起来了。小月惊慌失声,门门“唰”地从排上跳到了石堆上,用身子拼命推那木排,一分钟,二分钟,木排艰难地向外移动,蓦地到了中流,忽地往上冲去,门门一个跃身扑过来,但脚没有踩住木排,身子掉在水里,双手却抓住了木排的两根椽头。小月“啊”地喊不出声
来了,门门顺着那木排摆动着身子,终于翻上来,力量的对抗,使他的面部全然扭曲了。
小月再不让门门在木排上睡了,bī着他守在排头,厉声喝令要小心行事。
河面一会窄,一会宽,不停地过滩转湾。
山谷里的天气越来越坏了,风呼呼地从两边山沟里往下灌,又相互在河面纠缠,风向不能一致,木排摆动得更大了。常常就静止似的停在那里,或者突然转一个转儿。门门叫道:
“不好了,要下bào雨了!”
一句未了,那雨就啪啪地打下来,雨点像石子一样,打得人眼睛睁不开。两人立时浑身jīng湿,小月要求把排靠岸,避避雨。门门说:
“不行,这里比不得咱门前那儿,说雨就雨,马上山洪就会下来的。”
果然没有多久,峡谷里更是yīn暗,雨里竟夹起了冰雹,连绵不断的风卷扬起了大量的枯枝败叶,两边山崖上发出了巨大的轰响,一些老树被摧毁了,有的山坡剥了皮似的掉下一片,碎石,泥浆直涌进急流之中。许多山头上,可见各种受惊的动物拥挤在一起,有láng,有狐狸,有蛇,也有山羊。小月看见有一只兔子和山jī的尸体冲到木排的边沿上,倏乎又不复存在。天空中乌云越来越重,不时被雷电的曲折行程所劈裂,电光忽儿这里,忽儿那里,照亮着沉沉的yīn暗。一只鸟儿在空中胡乱打旋,接着一斜,“啪”地掉在木排上,动也不动地死了。
小月一直陷入痴惘的状态,生存的本能,使她死死抓着木排上的葛条不放,极度的惊恐,将牙狠命地咬着嘴唇,血从嘴角流下来。
“小月姐!抓牢!不要怕,有我哩!”
门门大声叫着,他并没趴在排上,也没有弯下身子,他知道这时候,他稍稍一胆怯,这木排就会撞在崖上,打落水中,那小月姐就完了,他也就完了。
“要坚qiáng,小月姐!”
小月看见直立在排头的门门,心里充满了一种极度的感激:他是一个勇敢的男人,一个拯救着她生命的了不起的英雄。
“相信我,小月姐!”
她大声回答着:
“门门,我信得过你!”
“好,你给我加油!”
“加油!加油!”
小月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惊慌,浑身是力量和自信。她爬到了排头,坐在门门的身下,大声地和门门呼应着“加油!”
木排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三十里河面。
风雨渐渐地小了。小月感到奇怪,门门说:山谷就是这样,一处一个天气,一时一个天气。等再下行十里,转过一个偌大的河湾,那边风停雨住,河面上虽然一片灰huáng的浊流,天上、山上却一派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