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黑暗里睁大了一双秀眼。
“天狗,你还要到老屋去吗?”
“我还是去的好。”
“我知道你的心,天狗,可我对你说,我和他都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我是老了,我比你大三岁……”
“姐,你不要说,你不要说!”
“你让我把话说完。天狗,这一半年里,咱家是好过,了,怎么好的,我也用不着说出来。你既然不这样,我也觉得是委屈了你,我将卖蝎的钱全都攒着,已经攒了一千三了,我要好好托人给你再找一个,让你重新结婚,就是花多花少,把这一院子房卖了,我也要给你找一个小的。兄弟;五兴他爹,我和你哥欠你的债,三生三世也还不完啊!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报答你,看着你夜夜往老屋去,我在厦房里流泪,你哥在堂屋里流泪……他爹,你怎么都可以,可你听我一句话,你今夜就不要过去,我是丑人,是比你大,你让我尽一夜我做老婆的身份吧。”
“姐,姐!”
天狗痛哭失声,突然扑倒在了尘土地上,给女人磕了三个响头,即疯了一般从门里跑出去了。
第三天里,打井的把式死在了炕上。
把式是自杀的。天狗和女人夜里的事qíng,他在堂屋的炕上一一听得明白,他就哭了,产生了这种念头。但把式对死是冷静的,他三天里脸上总是笑着,还说趣话,还唱了丑丑花鼓。但就在天狗和女人出去卖蝎走后,他喊了隔壁的孩子来,说是他要看蝎子,让将一口大蝎瓮移在窗外台上,又说怕瓮掉下,让取了一条麻绳将瓮拴好,绳头他拉在手里。孩子一走,他就把绳从窗棂上掏进来,绳头挽了圈子,套在了自己脖上,然后背过身用手推掉大瓮,绳子就拉紧了。
天狗回来,师傅好象是靠在窗子前要站起来的样子,便叫着“师傅,师傅!”没有回音,再一看,师傅的舌头从口里溜出来,身上也已凉了。
把式死了,把式死得可怜,也死得明白。四口之家,井把式为天狗腾了路,把手艺jiāo给了天狗,把家jiāo给了天狗,把什么都jiāo给了天狗。他死得费劲,临死前说了什么话,谁也不可得知。天狗扑在师傅的身上,哭死了七次,七次被人用凉水泼醒。后悔的是天狗,天狗想做一个对得起师傅的徒弟,可是现在,徒弟对于师傅除了永久的忏悔,别的什么也说不出了。
堡子里的人都大受感动。
埋葬把式的那天,天狗虽不迷信,却高价请了yīn阳师来看地xué,天狗就打了一口墓,墓很深。深得如一口井。他钻在里边挥镢挖土,就想起师傅当年的英武,就想起那打井前yīn阳师念的“敕水咒。”
堡子里的人都来送葬。这个给堡子打出井水的手艺人,给家家带来了生存不可缺少的恩泽。他应该埋到井一样深的地方,变成地下的清流,浸渗在每一家的井里。
棺木要下墓了,女人突然放声嚎啕,跳进了墓坑,乞求着埋工说:“让我给他暖暖墓坑,让我给他暖暖啊!”
天狗也跳进去,解开了怀,将胸膛贴在冷土上。
日光荏苒,转眼到了把式的“百日”。这天,堡子里来了许多悼念的人,这一家人又哭了一场,招呼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吃罢饭,天狗就支持不住,先在师傅睡过的炕上去睡了。他做一个梦,梦见了师傅,师傅说:“天狗,这个家就全靠你了!家要过好,就好生养蝎,养蝎是咱家的手艺啊!”天狗说:“我记住的,师傅!”就过去扶师傅,师傅却不见了,面前是一只大得出奇的蝎子,天狗醒来,出了一身汗,梦却记得清清楚楚。翻身坐起,女人正点着灯,在当屋察看着蝎子盆罐。地上还有一批小瓦罐,上边都贴了字条,写着字。
天狗说:“五兴呢?”
女人说:“刚才把这些字条写好,看了一会书,到厦屋睡了。”
“蝎种全分好了?”
“好了,每家五只,除过五十家匠人顾不得养外,拢共是七百五十只,你看行吗?”
堡子里的人都热羡着这家养蝎,但却碍于这是这家的手艺,便不好意思再来学养。天狗和女人商量了,就各家送些蝎种,希望全堡的人家都成养蝎户,使这美丽而不富裕的地方也两者统一起来。
天狗听女人说后,就轻轻笑笑,说:“明早咱就送去。中午去药房再卖上几斤,五兴再过十天就要高考了,要给他买一身新衣哩。”
女人说:“五兴考得上吗?”
天狗说:“问题不大吧。”
女人揭开那个大瓮,突然说:“天狗,你快来看看,这个蝎子好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怎么长得这么大呀!”
天狗走过去,果然看见蝎子很大,一时又想起了师傅,心里怦怦作跳,就坐回炕上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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