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表姐跟我说,在竹源小舅家的日子,应该是外婆此生最开心的时光。外婆生下小舅已四十出头,直到小舅成家立业,彼此亦不曾分开。外婆自从嫁至竹源,勤俭持家,送走翁姑之后,与小舅一同生活,大小事务全由她做主。朴实的农人,用他勤劳智慧的双手,创造了一番富饶的场景。他们守着美丽的家园,过着幸福安稳的生活。
家里杀猪宰jī,或是地里收了新鲜瓜果之类的,母亲总让我和哥哥拎着竹篮,走几里山路送去外婆家。田地里,水塘边,小道上,散落着耕种行走的农夫浣女。当时只觉世上人家竟是那般繁华,丝毫没有偏远村庄的清冷之感。而我更想象不到,有一天,我会远离这条山径,迷失在异乡的街头,茫然无措。
外婆系一素布围裙,立于灶前,做几道农家小菜。青椒炒ròu片,粉炸小河鱼,茉莉花炒jī蛋,是儿时对美食最纯真的回味。柴火烧得喜乐,伴随煎炒之声,响彻四壁。炊烟透过黛瓦,袅于庭前,直至散漫了整个村庄。这就是平凡的烟火人家,连燕子亦不舍丢下旧巢,和檐下的蜘蛛做伴,看流水华年,光yīn往来。
打理好厨房的一切,外婆才会坐下来,给自己斟一杯合欢花或是桂花浸的酒,细细品尝。庭院的小竹桌上,早已摆放了各式点心,杨梅苏、兰花根、桂花糕,一壶自制的山中野茶。庭前的枣树,结满了果实,葡萄架下,拂过乡间淡泊的清风。耳畔有外婆的喃喃絮语,她总是在重复过往的故事,而我亦百听不厌。
直至日暮西斜,晚照催急,亦无归家之意。盼着假期,住了下来,安享着与外婆同榻而眠的快乐时光。如水月夜,案几上一盏煤油灯,外婆坐于灯下,fèng补旧衫。我斜倚在她出嫁时那张雕花古chuáng上,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织补日子,思绪竟有了漫漫远意。人世风景可以这般俭约,门外犬吠的声音也随之安定。
在外婆的哄拍中缓缓睡去,以为可以过到地老天荒。梦里却生了伤qíng,在我韶华之时,独自背着行囊,走过乡间古道,闯dàng江湖去了。后来此梦成真,我被岁月放逐,去寻找江南的另一种风光。那个杏花烟雨的江南,诗人词客的江南,风景如画的江南。只是,从此与朴素的日子,渐行渐远。
昼长人静,屋后满池的睡莲,在月光下徐徐舒展。直至阳光透过珠帘,洒落窗棂,方见着外婆于镜前梳理头发。小小的妆奁里,有许多jīng致的银饰,只觉外婆的人生,亦如这妆奁,华丽深藏。后来这些银饰jiāo付给了母亲,母亲又转托于我,它们随我天涯迁徙,落得流离失散,所剩无几。
风静日闲,外婆在庭院择菜剥笋,我于花圃扑蝶嬉戏。门外村落路亭,柳溪梅畔,皆在日光蝉声里。世上万物皆具灵xing,无有不好。曾经一度以为,外婆的一生,会如静水长天,永无止境。她的生命,亦在我们身上,长出了繁盛的枝叶。
所以我可以固执地飘dàng在异乡,做一个安然的游子。始信每年回归故里,外婆依然健在如初,或在门前和邻舍闲说家常,或在桌畔绣花fèng衫,或于藤椅上静心养神。我知道,她会随时光缓慢老去,却一直会在。
每次回家,我珍惜着与外婆相处的简短日子。和往常一样,泡一壶茶,装几碟糕点,说说她的过去,我的现在,还有未知的将来。我告诉她,我对文字的喜爱,以及对故乡糙木山石的qíng怀。我甚至给她念诗读词,不识字的外婆竟也喜欢诗中意境,说唐代那个叫王维写的诗,像是一幅水墨画,恬淡安静。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chūn芳歇,王孙自可留。 曾经外婆是那竹林的浣女,如今的我,则是徜徉在秋天的过客。人生萍水,聚散匆匆,外婆无数次站在离别的路口,目送我远行。我从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她不舍的目光,害怕深邃的qíng感,会穿透薄弱的背影,直抵忧伤的心灵。
世事喧然,人生徙转,yīn晴不可预测。外婆在旧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悄然辞世,那时的我,还在这座古城里煮茶听雪。临回乡的日子仅差一周,外婆却不再等我。那一日,只觉天地荒芜,人世的生离死别,割心裂肺,胜过一切悲痛。
独自在啼泣声中慢慢睡去,外婆的魂魄竟未能入梦来。我心有愧,没有赶回去送她,只在佛前,为她点亮一盏油灯,愿她在归去的路上,步步生莲。生命飘忽无常,一个人最终得以投宿于故土,亦是福报。
只写了一段简短的悼亡词,词的内容是这样的。 外婆承诺过我,她去了那个世界,会托梦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模样。我曾谎骗她,说人死去会有灵魂,有一天,她和英年早逝的小舅,还有外公一定可以天上重逢。外婆一生茹素行善,这个微小的心愿,而今已然成全。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外婆,我祝福你。
当我再次行走在那条乡间小路,是去外婆的坟前。暖日和风,南方的村庄已有chūn意,几树野梅孤独绽放,与世不争。翠竹山上,多了一座新坟,而huáng土下面,躺着的则是外婆的一掊骨灰。人生这样无奈酸楚,一旦辞别,竟是永远。
母亲说,外婆死时已无牵挂,叫我莫要多生悲戚。外婆以九十四岁的高龄老去,也算是寿终内寝,算是有qíng有义。此次离别,再来时又不知是何日,唯有坟前的糙木,可以伴她长宁。
记得外婆生前有愿,死后让母亲买了上等丝绵将之裹身安葬,来世投胎,必是肌肤胜雪,绝世美人,惊艳于三生石畔,令人爱慕。倘若山水有灵,了她心愿,做一树她最爱的茉莉,冰雪为骨,清雅洁尘。守着这个叫竹源的村落,看天地悠悠,过客往来。
第7章 目送
江淹《别赋》里曾写道: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仅此一句,道出了千古离qíng别绪。人生一世,来去匆匆,每天都在演绎聚散离合。再华美的花事,繁盛的筵席,都有散场的那一天。所不同的,亦不过是早晚而已。
李叔同在《送别》一词中写道: 天之涯,地之角,知jiāo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所以在他经历人生诸多悲欢之后,选择皈依禅门,获得无上清凉。从此谢绝奢华,一切从简。世间爱恨离合,犹如梦中之事,再无牵怀。
这一生,我惧怕的,亦是离别。每次背着行囊,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土,总有近乡qíng怯之感。光yīn如流水,冲淡了过往痕迹,却冲不散维系一生的亲qíng。带着远行的风尘,见到年迈的父母,是我多年以来最不忍心面对之事。
聚时短暂,而后则是漫长的离别。日久年深,重复着这个离合过程,我从当年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到如今年华老去。岁月是生命里最好的恩师,它让我洗尽铅华,藏起锋芒,学会了隐忍、宽容、退让和圆通。亦懂得了涵容待人,淡然处世。
我知道,我与父母的缘分,注定了只有那么多年,见一次,则少一次。明知如此,亦不愿用更多的时间,去承欢膝下。自私地以为,千里不过咫尺,常聚亦只是频添烦恼。我总想着,做一缕漂泊的风,自在的云,没有挂碍,来去无心。不必为谁停驻脚步,更无须为谁更改波澜。
行尽江南,竟不知归去何处,归依何方。陌上莺啼,斜阳古树,梦影依稀,一切还是旧时模样。故山隐隐,烟雾萦绕的村庄,一如当初的绿芜庭院,乌衣老巷。外婆坐于门前的石凳上,穿着茉莉,指间戴着一枚huáng金镶嵌翡翠的戒指,镂空的花饰,古老明净。曾经的她,是一位纤弱的大家闺秀,含蓄典雅,如今在迟暮的风中,多了一份从容的忧伤。
发髻上,cha一支古朴的银簪,不施脂粉,一如她简单纯粹的一生。来往的小女孩,手上皆戴一串茉莉花,巧笑嫣然。古意的青瓷杯里,泡了几朵茉莉,在水中素净无求。平凡妇人的日子,简约安宁,不知浮名,不问前程。每日对镜理红妆,洗手做羹汤,家人安康,日子平顺,是最大的幸福。
这些年,回家最心急之事,便是探望外婆。外婆八旬之时,还在厨房炒菜,辣椒jī蛋的香味飘得甚远,熟悉如昨。坐下来,一碗白米饭,几盘家常小菜,有种尘埃落定的归属与安心。而后整个下午,我与外婆闲坐庭前,喝茶聊天。几碟自制的点心,腌制的gān菜,无论我走得有多远,家乡的味道,为世间美食所不可替代的。
我陪外婆挑拣竹匾里的绿豆,看着她苍老的手,被时间雕刻,心生感伤。她用这双手,为我们做出许多美食,fèng补衣裳,那些温柔的皱纹,尽是流年过往。炉火里清炖着邻家猎户送的野兔,外婆一生茹素,却愿意为我们烹煮野味。后院的南瓜花开了,表弟摘回一些南瓜藤和huáng花,我与外婆撕去青藤的外皮,给晚餐增添新味。
外婆一过九旬,便仓促老去。每次跋山涉水赶回故乡,她都静躺在卧室的摇椅上。我的归来,令她万分惊喜,执意支撑着老迈的身子,为我泡茶装点心。而后,我们围坐一起,烤火喝茶,安享着相聚的快乐。她知我一个女子孤身在外的不易与悲凉,每至心伤处,不免落泪。
外婆今生的眼泪都给了早逝的小舅,那种天人相隔的悲痛,令她撕心裂肺。时间久了,她竟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几番思量,只是哽咽无言。她说,他们的相见之期愈发近了,却怕到了另一个世界彼此擦肩而过。又或许,他们母子一场的缘份只有一世,来生他们纵算重逢,亦只是陌路。
短短几日相聚,来不及好好共话,我又开始踏上远行的列车。善感的母亲,一夜忧思不眠,晨起煮好了参汤,为的是让我有足够的jīng力去抵达千里风尘。未曾道别,已是泪落不止,外婆在一旁叮嘱,劝慰母亲在我面前多加隐忍,莫给行途增添悲伤。人世竟有这般难以割舍的恩qíng,令母亲肝肠寸断。
我深晓她的担忧,自十几岁起,我便为了求学远别家乡。之后一直独自漂泊天涯,尝尽冷暖,不曾有过真正的安定。她期盼着,我可以早日寻到一个值得依附的人,让他承担风雨。岂不知,缘分三生有定,那个人终归会来,只是有些迟。
父母之心,有如日月,他们对子女的爱,伴随着生命,至死不改。每一次,那双目送我背影的眼神,如同刀刃,揪心刻骨。不敢回头,怕自己看着他们两鬓的白发,再不忍心迈动步履。原本一直假装无qíng的我,被时间慢慢褪去了面纱,对着养育数年的双亲,再也无法从容自若。
曾几何时,那个美丽张扬的女子,也低落尘埃,输给了沧桑。人生在无常的聚散中慢慢转变,从简单到深沉,从冷漠到宽容。我喜欢龙应台《目送》里的一段话,那么贴切,那么意味深长。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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