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_贾平凹【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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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是杀了láng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舅舅在拉动第二下枪栓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烂头就势也夺过了他的枪,“男不跟女斗,人不跟狗咬,你致他什么气?!”并将他连抱带拖地弄回了住屋。

在房东的小楼上,舅舅的骂声歇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再说相机修好了,我说修好了,他不再言语,便轮到我来训责他了:那láng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láng打死了?咱们是为了十五只láng来建立档案的,为什么却要知法枪杀了láng呢?舅舅鼓着眼睛看我,似乎要和我争辩,却说不出来,粗声粗气地吁着气,然后就坐在二楼的窗子前吸烟,烟吸得很急,烟头在突突突地抖。我还是泼水般地向他发难,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我回坐到我的房间,烂头跟着进来了。

“你没瞧见你舅舅怪可怜的吗,你要再数落,我真怕他受不了。”“可他是杀了láng!”“láng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话怎么讲?”

“他杀láng是为了救我,行了吧!”“救你?”

“你去了刘公镇,我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说他铺的láng皮毛扎人哩,他这么一说,我头上的毛也都竖起来了,我俩提了枪就去了牛ròu店前的土台那儿,果然就发现了láng。láng一身白毛,坐在那里,像个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起了枪瞄,我提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会儿,放下枪来,放下枪了,又瞄准着,最后嘟哝着:子明偏就不在这里!我们是转了身往回走的,可那láng却站了起来嗷嗷地叫,其实我们看着láng的时候,láng也是看见了我们,它压根不把我们当回事,忘这么一叫,你舅舅拧头端枪扳了枪机,láng应声就倒了。”它死了?“”是死了。

“”那这怎么是为了救你?“”你舅舅说láng在叫着:喂,猎人,过来么猎人!你舅舅能听得懂láng的叫声,他哪儿受得这份羞rǔ,就控制不住了。“”我问怎么救的你?“”……你总得给我们个台阶呀,书记。“”既然是láng羞rǔ你们,就那么一句,就把láng打死啦?!“”你不是猎人!“我看着烂头心里想,再争执下去,烂头也不肯同我合作了,我闭上了嘴。我不是猎人,但职业xing的自尊我是知道的,现在倒担心的是十五只láng只剩下了十四只,若将来拿回照片,专员他们问起为什么只有十四而那一只呢,我该怎么回答?楼底下,老头又不知对谁说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

第三天么,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天,敌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我把什么都说了。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妇女抱了个婴儿来串门了吧,接口道:“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了!他老老爷,你别卖你那五马长枪了,再卖,不知被枪毙了几十回了!你去翻柏朵吧,我和我嫂子说几句话呀!”两个女人就议论街上新生的那个婴儿浑身是毛,嘴里还长着牙哩,这孩子肯定长不了,就是能活下来,将来说不定成什么祸害。接着又说生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儿划眉心点朱砂,还得在堂屋门槛里埋一个犁地的铧,五年前根劳家生的孙子就是个毛孩长牙的,也是这般整治过。“咱这地方怎么总生长毛长牙的孩子?这碎人不声不响屙下啦,她娘的,狗子,狗子!快来舔舔!”

女人尖声锐叫,富贵卧在楼道里不动,女人又皱了嘴啧啧地招呼,烂头就吼了一句:“富贵是猎狗,富贵是舔屎的吗?”吓得女人抱了婴儿顺门就走。

“咱得想个法儿吧。”我说。

我和烂头终于共订同盟,这也是受烂头说舅舅是为了救他的话所启发的:舅舅那天的qíng绪不好,他是把对郭财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发泄在了láng的身上,在不应该穷追不舍时把láng撵得从地塄上跌滚下去,而当烂头也跳下土塄,láng扑倒了烂头,为了不致于烂头受到生命的威胁,舅舅开了枪。

被杀死的láng,舅舅说是二号láng。

现在,我得jiāo待故事之外的一个故事了。就在我们踏上寻láng之路后,沙河子村,也即软骨人的本家侄儿去涨了水的河里捞柴糙,捞出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奋力将其拖上岸,发现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通体深褐色的一个大ròu团。他自认霉气,将ròu团丢在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糙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捞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ròu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背回来用秤称量,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翌下几块ròu,肌体呈纯白色,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ròu,没过几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天呐,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遭受祸害。医生说,《本糙纲目》上将此物叫ròu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药,寻的就是这ròu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ròu团的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慡,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回州城研究,认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粘菌复合体,并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亲缘关系要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人类与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的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qiáng和动物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功能的加qiáng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之,太岁和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质年代的白垩纪,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专员便有意将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

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存 和氏璧 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专员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láng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着他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qíng向秘书去电话汇报,秘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呆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买了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鞋,脚làng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你不穿我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了蹬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后,郭财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láng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我身上打呢,他不敢么,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láng皮哩!”

晚上,他将láng皮铺在身下,但láng皮却裹住了他,láng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láng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qíng况看可能是死于心肌梗塞或脑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láng,舅舅的qíng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来的极宽的生牛皮带。

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láng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家轮流着叫他去吃饭,那qíng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种崇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铺极少,除了两家是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着柏朵,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底鏊锅里烙豆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大肠小肠都在痉挛。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gān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里有一个gān瘪了的虱子,我说:掌柜掌柜,你这是怎么搞的,馍里有虱子啊?!老头拿过看了看,把虱子抠下来,说:这有啥呀,抠掉不是没有了吗!酵面是在炕上焐了被子发的,能没一半个虱子跑进去?舅舅开心笑:吃吧吃吧,权当吃没骨头的ròu哩!我嘟囔着几时离开啊,总不能在这里呆十天八天吧。

“这是饭没吃好发躁了哩!”舅舅说,“我总觉得别的地方的láng要跑过来的。”

“这可是真的吗?”

“真不真就得问láng它舅哩。”民间的意识里,狗是láng的舅,烂头就把富贵搂到怀里,问láng来不来?富贵说:汪。又说了一句:汪。

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咳嗽了半天。

(……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咳嗽了半天。)

中午时分,天空又出现了一团乌云,圆圆的像一个笸篮,舅舅站在院子里盯着乌云看了半天。烂头又和老头的儿媳嘻嘻哈哈说话,似乎烂头在夸耀着舅舅脖子上戴着的金香玉,那女人说我没金香玉我却自来香,嘿,烂头直咧嘴,女人说我做姑娘时真的是香的,嫁了这家来,香才消失了,要烂头能不能把那块金香玉要过来送她。烂头说你这是要杀了我么,女人就不么我不么地吭唧着。我瞧着难看,站在窗口向外喊道:“掌柜的,从地里拔了菠菜了?”女人立即旋身去了厨房。舅舅还在焙子里看云,我去说:“舅舅还会看天象?”

“你瞧瞧那云,”舅舅说,“我想起那天剥láng时,天上也是有这么一团黑云的,旁边的一家孩子就落糙了。”“这团云该是什么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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