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奔跑声,舅舅提着枪跑了近来,问看见没看见一只láng跑过来,烂头把死去的láng崽丢在舅舅的脚下。
“也是láng?”舅舅说:“他妈的×!”“láng小也鬼大哩!”烂头说。
“那一只还活着?”
“已经吓得立不起身了!”“让子明收拾去,你往南边去截,我从北边赶,还有一只的!”舅舅和烂头丢下我,不容分说地分头跑走了。这个夜里,我就站在树下看守láng崽,如同看守着一个犯人,我当然没有像烂头那样抓了它的后腿往树桩上摔,但我握着一根从树上折下的木棍,准备着若它逃跑,就先用脚踢沙迷它的眼睛,然后用木棒去抽。
láng崽却没有动,只是嗷嗷地发着颤音,月光下,明晃晃的两道眼泪从面颊上流下来。“你原来是láng呀,这么小就成jīng啦?!”我骂着骂着,心却有些动了,我想到了我的孩子,孩子在看电视时,一旦有枪战镜头就吓得将头塞进母亲的怀里,而这láng崽却目睹了它的长辈被枪杀,它的哥哥或者姐姐被一下一下摔死,láng崽也是长心的,它该是多么恐怖呢?我慢慢平静下来,僵着的身子也放松了,拿棍子戳了一下它的腿弯,我对它说:“喂,你走吧!”嗷儿嗷儿,它没有走,看着我还叫。
我知道它是一时腿软走不了的,而我若还守在这里,舅舅和烂头他们要来了,必然还是要杀死它。我极快地为它拍照了一张相,转身离开了柳树,在离开柳树的刹那间,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或许是东郭先生吧。但还是迅速离开了现场,追撵到河滩的南边。月光的迷蒙处,是杂乱的跑动声,我一边锐声叫着舅舅,一边举着照相机,就看见了又是一只láng跑了过来,忙闪蹲在一个沙丘后为它拍照,我的主意是抓拍之后,便就势往沙丘左边的一个坑里滚,不至于被它伤害。但是,咔的光一闪,láng的前爪一歪竟窝在了地上,惯xing使它的整个身子打了一个旋,立即又掉头往回跑,烂头正从斜旁冲过来,声巨如豹,láng又折过身来,和我打了个照面。你简直不能相信,这时候一切都突然地寂静了,láng没有想到我立桩式地站在那里,而我又哪能料到láng会又折了过来,登时瓷在那里没有叫喊也没有拍照。三米外的一对绿眼像神话中的宝石放着荧光,后来荧光一灭,它痛苦地倒在地上,一条腿蜷着,尾巴哗哗哗地摇。“它受伤了!”我这么想着,也就忘了惧怕,蹲下来拍照,相机这时候又发生故障了,我使劲拍打着相机,还未再照,一股沙子扑打在我的脸上,是láng用尾巴卷着沙打过来的,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舅舅,舅舅!”我失声叫着,待把眼睛揉了揉睁开,舅舅和烂头已经追上来了,舅舅端着枪,一步一步向lángbī近,láng疯了一般跳起,天呀,身子是那么高大,像人一样后腿立起,竟也迎着舅舅往前走,口里发着咻咻声。
“你没事吧?”烂头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身后,护起来。
“它没有受伤,它压根没受伤,”我说,“它骗了我!”láng用后腿行走的时候,样子如芭蕾步法,它的全身毛都竖起来,在月色的反衬下像是散发着一圈裹身的气团,瞬间里我想到了佛光,想到了蹩脚电影中那些英雄们视死如归的就义。舅舅站住了,甚至往后退了一下,但他的枪一直端着,并且拉动了枪栓。
“不要打死它!”我拨开了烂头,企图站到láng与舅舅的中间,烂头却用他的头撞了一下我的腰,我跌坐在地上。
láng还在往前走,它完全是疯了,头颅高昂着,咻咻声越发大,而尾巴像棍子一样拖在后边,沙滩上就出现一道深渠。舅舅或许是听见了我的喊声,或许他也被láng的举动惊骇了,他往后退。但舅舅退到哪儿,láng就bī到哪儿,舅舅已经退到一个沙滩边,一个趔趄后仰着倒下去,却在同时砰地枪响了,láng的脑盖飞起来,一股脑浆向空中冲了一下又落了下去,只剩下半个脑袋的láng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舅舅将枪拄撑着,身子慢慢地撑起来,坐在了河滩上,他说:“烟呢,烟呢?”烂头并没有将口袋的纸烟递上去,他一脚蹬倒了láng的身子,问我:“láng崽子处理啦?”
打死的是十二号láng,十三号láng,一号láng和六号láng。
现在只剩下十只láng了,而在一个地方一下子就枪杀了四只láng,冷静下来,这样的惨案使我无法忍受,烂头问了一遍又一遍,是把那个láng崽摔死的还是用脚踩死的,不懂世事的láng崽偏偏却在远处的柳树下长声叫起来,叫得那么凄厉,节奏随着河水的流动,月光和水雾迷蒙得十步外什么也难得看清了。舅舅和烂头刷地都站起来,很快,烂头从柳树下提着láng崽的后腿过来了,他似乎怨恨地瞪了我一下,嘭地一拳就击在了láng崽的脸上,láng崽的气堵住了,发出嗝嗝声,只说它就那么也死了,但狞却又叫起来,是一种无奈的哭。
“住手!”我说,“你们杀红眼了吗,一枪也把我打死吧!”舅舅和烂头都怔住了,吃惊地看着我。沙滩上变得黑糊糊的,而河水一片白亮,迟到的富贵和翠花站在断桥上向这边吠叫,后来哗哗一阵水响,富贵是游过来了。
舅舅的样子有些慌乱,喃喃地说了一句:是打死了四只吗,是四只吗?打猎是可以让人疯狂的,舅舅的话可以看出他从疯狂中冷静下来,也为自己的屠杀而尴尬了,烂头永远不会看眼色,却在说:是四只,三个大láng一个láng崽。舅舅提过了烂头手里的láng崽看了看,丢在沙窝子里。
“怎么不杀了?反正你是没孩子的,杀了这崽子就杀了!”我说。
“子明你在骂我,我是活该要做绝死鬼啦?!”我的话刺激了舅舅,他是我的舅舅,比我年龄大,至今独自一人过活,揭人不揭短的,舅舅一定会向我吼叫起来,凭他野惯了的脾气,是要向我进攻的,即使不进攻,愤怒也将发泄到láng崽身上。但舅舅睁着眼反问了我一句后,站在那里没有动,站在那里久久不动了,我明明白白瞧着他在缩小,如一个塑料气包被针扎了一样。我对我的话后悔了,可我仍坚持我的原则,没有给他好脸,我说,制定条例时你是参加的,这次出来专员有专门的指示,láng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枪杀了,全商州只有十五只láng,若咱们这么普查下去,十五只láng或许就让你全打死了!你枪杀了一只我可以包庇你,这又是四只,你怎么让我拍照,我又怎么给专员汇报,专员又怎么对全商州的民众jiāo待?舅舅一言不发,他的身边是那只没有脑袋的láng,伤口还往外流血。我挪了一下步,觉得脚下软乎乎的,低头看了,原来是一条舌头,舌头肯定是láng的,但舌头竟长至足足一乍半长,我的身上顿时一阵扎痒。我想起了往事,前年的夏天,我的一位朋友的妻子遭了车祸,我去看的时候,她刚下了手术台,人昏迷着,头肿得有面盆大,面目全非,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浑身就扎痒难耐。人的ròu体突然遭到了毁坏,生命与死亡进行着qiáng大而激烈的搏斗,就会放she出qiáng大的能量,今晚的láng是这样,前几日路过条子沟见到的一大片新砍伐过的树林子时也是这样。我抓了一把沙灌进衣领里来回蹭着衣服止痒,却不愿将这种痒说给舅舅。说给他他也是不懂的。舅舅还是立着,也不与我说话,我们出现了长久的僵局。我多么希望烂头在这时做一种缓和工作,滑头而蠢笨的烂头却远远地躲开我们,他开始用手在河滩上刨坑,他的手像耙子一样刨得极快,松软的河滩上就刨成了深深的一个坑,然后费力气将两只láng和那个苦愁着脸的猪头一起埋掉了。
“一埋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烂头说,“咱们寻着那十只láng了,就说没有找着另外的五只,专员知道是咱们枪杀的吗?
回吧回吧,我的尿又憋得难受了。“烂头走向河边撒尿,尿了好长时间,他似乎还说了一句”我是尿长江呀!“我们谁也没反应他的戏谑。我说:”回吧。“舅舅还是不动,我过去将他怀里的枪拿过来,láng崽还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把它提起来,兀自凫水过了河。
(……láng崽还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把它提起来,兀自凫水过了河。)
我竟然能把láng崽抱回来,走到镇子里我也为我的行为吃惊了,舅舅和烂头在我的后边嘁嘁啾啾说话,他们一定在议论我的怪异,我就赌着气,偏不将láng崽扔掉,趁黑带进了房间,用绳子将其拴在chuáng脚上。舅舅当然进了他的房间就不再出来,而富贵和翠花却兴奋得从我的房间跑出跑进,它们先是对着láng崽叫,láng崽是出奇的安静,只大睁着眼睛,后来富贵就去舅舅的房间竟把那张láng皮褥子也叼了过来,láng崽立即跳了上去,而láng皮上的毛倏忽间竖了,无风而似乎摇曳,柔柔地如田野里的趸片毛拉子糙,láng崽叽叽吱吱叫着,在láng皮上翻腾打滚。我和烂头一直在看着,我们一时都没有了话,烂头就使劲地扑摩它的头发,头发上叭叭地放she着小火花。烂头的难以掩饰的恐惧使我有了一种快意,因为我毕竟经过了州城宾馆的那一夜,我把烟递给他,他却说:“你要养láng吗?”我偏不回答,我吸我的烟,他又说:“能养的,古时候人就把láng慢慢养成了狗的。”翌日一早我们离开了镇子,我是早早在街上买了一个竹编的装jī的笼子将láng崽装进去,笼子外蒙了一件外衣,不让房东和镇子上的任何人看见。老头知道我们要离开,qíng绪非常好,特意熬了一罐浓茶让我们喝,烂头说:“我会记着你的!”老头说:“你不会记着的。敌人都记不得我,我却记得住敌人的,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说……”烂头说:“第五天,你还想说呢,敌人把你枪毙了!”老头哧哧地笑,说:“你这小伙子!香香,拿些馍给客人同志,做个gān粮啊!”女人把一筛子的蒸馍一个一个拿着垒在烂头的怀里,说:“真的要走啦?”眼圈红红的。
猎枪当然是我拿着,没有明说这支枪今后仍由我保管,但舅舅也明白我是把枪没收了。他早晨起来再没有那一身猎装,亏着清晨镇街上弥漫了雾,我们不向任何人打招呼,谁也没有注意到舅舅。下一站到什么地方去,烂头只说顺公路走吧,这条路再走百里就该是山阳县境,láng是没有固定的住家的,走到那儿就算那儿吧。烂头的话,使我怀疑这是舅舅的主意,舅舅能普查清十五只láng,他知道láng都是在哪一带活动,虽然láng不像人有固定的住处,但活动的区域相对也是稳定的。以我的想法猬能直接尽快地赶到山阳县城,我就可以将láng崽jiāo给县政府,由他们送往州城动物园去喂养,可我不愿意将这想法说给烂头,也不愿意将láng崽笼子jiāo给烂头提。
这一天是最为糟糕的一天,舅舅的qíng绪严重影响着我的qíng绪,虽然烂头故意说趣话,我和舅舅都未能高兴起来。曾经在胭脂坡下的一家山民家里吃过一顿饭,但没有什么可以喂养láng崽,它甚至连水也不再喝,富贵和翠花愈是活跃,它愈是郁郁寡欢,我担心它是快要死了。走到一个三岔沟口的地方,天黑下来,人累得要散架,远近却仍是没有村庄,坐在路畔里,将最后的一个蒸馍人狗猫分着吃了,给láng崽,它还是不吃。“来个生娃娃的婆娘就好了,”烂头说,“人可以吃láng奶长大,láng吃人奶不知道láng会成个什么样儿?”黑暗里他由吃奶说到了女人奶的价值:女人没结婚前是金奶,结了婚是银奶,生过孩子了就是猪奶,有外人没外人的只要孩子一哭,掀起衣服就把奶掏出来塞进孩子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