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_贾平凹【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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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腰看了,就在炕与柜子的夹fèng处有了我的金香玉。烂头说:“这一定是你睡觉时卸下来放在柜盖上掉下去的,要是没寻着,我可是重大嫌疑犯了!”我没有说破,只笑道:“活该完璧归赵给舅舅哩!”贼是个瘦子,殷勤机灵,一路上对我们伺候得还好,我就慢慢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让他背着我们装gān粮的袋子和枪。经过一片林子,烂头的头痛病犯了,我让他靠在树上替他捏头,捏得我一身汗,疼还不能止,我就让贼为他捏,后来拿拳头砸,甚至脱了鞋啪啪啪地扇打天灵盖,疼才减弱了,但人却虚脱得躺在那里如一摊稀泥,连眼睛也懒得睁。烂头的病这是整个寻láng过程中犯得最严重的一次,他说他有死亡感,我也感到了他要死亡的恐惧,我叮咛贼去林子里找些泉水来,我当时想着⊙水找来了可以给他烧一缸热水喝,我却真傻,竟一时忘记了他的身份是贼,并没有让他放下背着的方便面口袋和枪。贼去了好久的时间没有回来,我气得只是骂,但是没有声息,待我亲自走出林子,林子外的一个崖脚处有一泓水泉,泉边有贼跪下去喝水的膝盖印,一棵小桦树上挂着枪,而贼不见了,方便面口袋也不见了。

这个半天,我和烂头是没有吃一口食物的,我跪在烂头面前责备着我自己,烂头却安慰着我了。他完全像变了个人,说只要枪没有丢,这就好,少吃一顿两顿有什么呢?我让他多歇一会儿,重新去舀水来烧了给他喝,并要出去寻找能吃的东西,他扶着树站起来,说不敢多歇的,歇久了就走不动了,必须限天黑得赶到红岩寺。可想而知,我们行走得是多么缓慢,直到天黑,才走到一个有着人家的沟里,拍打着门环要求投宿。

你是无法想象,深山中会有如此整端的四合院,虽然堂屋、厦房、以及柴棚磨坊牛棚猪圈院墙都是以石板苫顶,但宽敞gān净,连一根柴糙渣儿都没有。更出奇的是大大小小六七口人,皆五官清朗,衣着鲜亮,你不得不感叹在深山里除了痴呆、罗圈腿和瘿瓜瓜外,仍是有着英俊人物的。我们进去的时候,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在那么一个灶台上安装了一架chuáng子,盘好的荞麦面团放到了chuáng子的槽子里,一个人骑在杆杠上往下按,便成形煮在锅里。他们是按下一槽供一个人吃,满屋子是浓浓的醋的酸味和芥末的呛味,翠花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们说明了来意,从大炕上跳下来的男人说:“嗬,城里人!这你们寻对了,我是村长,这一沟里再没有比我家gān净的了!坐呀,坐呀,给客人先按一槽子啊!”麻辣是非常好的东西,我吃了两碗,烂头吃了三碗,出了一身的汗,头痛是明显地好多了。吃罢饭,男人和我们坐在安排我们歇息的厦房里说话,翠花则被孩子们抱着玩耍。男人问烂头还头疼吗,烂头说老毛病了,不碍事的,男人就说我给你治治,说着拍拍烂头的脑袋,舀碗清水呸地往墙上泼了,将一个大铁钉叼在嘴角,又拿起一把锤子,问:你叫什么名字?烂头说:穆雷。男人说: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应着。烂头说:嗯。男人低了头叽叽咕咕念叨了半会,猛地把钉子往湿墙上揭,砸一下,说:穆雷!烂头道:哎!锤子再咚地一砸,连说了三声,烂头应了三声,锤子也砸了三下,男人说:还疼不疼?我看见烂头在瓷着眼寻感觉,末了说:好多了。男人说是好了还是好多了?烂头说:我这病我知道是怎么害上的。男人说:我虽不是医生我却知道害病不外乎三点,一是内伤,一是外感,一是宿业,内伤外感吃药打针能治的,宿业就得还孽债了。烂头说,你家有葫芦吗?男人说有,烂头说你找一个来,我得把钉子往葫芦头上钉了!

男人果然找来一个葫芦,烂头就把三颗长钉往葫芦上钉,一边钉一边说:你是往墙上钉哩,我老家那儿的老人让我往葫芦上钉,葫芦权当我的头,别人遭孽了到yīn曹地府受刑,我是现世报!那男人倒嘿嘿嘿地笑了一通。

“头疼了用钉子钉,手腕子变细发软了怎么治?”我想起了舅舅,问这男人。

“谁有这病?”男人说,“前世若不是被人绳绑索捆,也该是今生里绳索捆绑过别人,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院子里一阵猪的叫唤,男人对着窗口朝院子里喊:“给蒸些土豆吃哇,吃饱了少屙少尿也是分量嘛!

把架子收拾好!“院子里说:”这你得绑架子哩!“男人转过头对我们说:”明日得把猪抬到山下收购站,晚上要收拾好抬猪的架子的,咱这儿没通公路,啥都要往山下抬哩!“我们忙说,你忙吧,男人就走了。

烂头却对我眨忽眼儿,说道:“你不去阻止?”我说:“我阻止gān啥?”烂头说:“把猪jiāo到收购站就是为了杀猪吃ròu呀!你总反对我吃荤,可都不吃荤了,收购站的人gān啥呀宅屠宰场的人gān啥呀,ròu店的人罐头厂的人都gān啥呀?!”对于民间广泛流传的轮回转世说法我是不以为然的,那是为了给芸芸众生劝善,但我坚持灵魂是随物赋形而上世的,人虽然是万物之jīng华,从生命的意义来说,任何动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处的,qiáng食弱ròu或许是生命平衡的调节方式,而láng也是生命链中的一环,láng被屠杀得几近绝迹,如果舅舅的病和烂头的病算是一种惩罚,那么更大的惩罚可能就不仅仅限于猎人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地头痛吧!”“我活该疼,”他说,“可你说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还吃粮食蔬菜呢?”

“不吃粮食蔬菜,满世界都是庄稼糙了!”“可现在人吃得把所有能种庄稼的地方都开垦成田了,这怎么说?!”“这不就有了战争、灾荒,不又要计划生育吗?”

“你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烂头挥了挥手,收拾chuáng铺要睡觉了。我们常常为这样的问题争论,但争论从未有结果,我也恨我自己没有更高的文化水平,一下子就说服了他。但每一次争论完,我倒吃惊我现在怎么蛮有了觉悟,已经不是以前西京城里的那个灰不沓沓的我了?堂屋里,房东的女儿打开了收音机,正播放着什么曲子,音乐一起,我的感觉里,无数锋利的刀子在飞。便想到西京城里老婆这阵在gān什么呢,那个小圈子里的文化人又在gān什么呢,他们一定都在疑惑:子明呢,子明到什么地方去了?而我现在是躺在了商州深山的农家里,窗外是鸟的鸣叫,chuáng下有蛐蛐在呐喊,一直趴在东边墙上的那只簸箕虫,这会儿也爬动了,发出嚓嚓的碎响了。

烂头铺好了被褥,蹲下去往chuáng下探望,他是睡过了一次有木瓜的chuáng,一朝被蛇咬,三年怕糙绳,又骂了一句生龙寨的老头子。

“那是人家故意要整你的,”我说,“哪里会到处都在chuáng下放木瓜?”

烂头关了门,突然笑嘻嘻了一会,悄声说:“我给你现在说哩,那婆娘是个好婆娘,水大得很哩。”“你还真的得了手了?”我说。

“外边人么,哪个猎人没那个事?”他说,“你也是出来时间不长短了,你就不想老婆?”我没理他。

“我这阵想了。”他盘脚搭手坐在chuáng沿,在席上掐个席眉儿掏耳朵。“一掏耳朵,注意力就到了耳朵上,下边的就没事了。这是你舅舅教给我的。”“头才不疼了就胡思乱想!”我摸了摸胸口,隔着衬衣,硬硬的,金香玉还在。“睡吧,睡吧,这儿是正经人家,你别让人家听见了贱看咱。”“哎,几天不见你托屁股了,痔疮好了吗?”

我动手去拉电灯开关绳儿,却同时发现从窗棂到对面墙头拉着的挂衣服的铁丝上,一只老鼠倒着身子,四脚吊着往过爬,就像人手脚并用过涧上的铁索。我哎了一声,老鼠已过了铁丝,迅速地从窗上溜下来不见了。我和烂头立即关严了门窗四处寻打,可就这么一间房子,却怎么也不见老鼠的影。墙角有个糙帽,我踢了一下糙帽,糙帽下也没有。我和烂头觉得奇怪,坐在chuáng头看动静,翠花一会儿抓chuáng角,一会儿刨刨枕头,最后也卧在那里发呆了。

就这么大个地方,老鼠能跑到哪儿去?烂头又用脚踢了踢那个糙帽,糙帽还是那个糙帽,踢到门口。

我说糙帽是人家的,你踢到门口,夜里开门不小心踩坏了给人家赔呀,过去把糙帽捡起来往墙上挂,糙帽却沉沉的,一翻过来,老鼠竟四脚紧紧地趴在糙帽壳里,我一惊,猛地站起来,桌角正磕着额头,血刷刷地流下来,老鼠就势蹿上门框从屋椽的fèng里逃走了。惊叫声惊动了院子里忙活的村长,进来忙为我烧了一些头发灰敷住了伤口,说:“这也好,你头上一烂,你那同志的头就不疼∷。”重新睡下,翠花上到我的chuáng上来,还是那么弓成一盘在枕头下,我把它拨走了,烂头笑着说,翠花翠花,你过来,真老鼠你抓不住,可别把我的东西当老鼠抓啊!

天未明,院子里就一片响动,是村长和几个孩子将猪捆绑在担架上要抬下山去的,我们似乎醒来,又沉入梦境,一直睡到了太阳从窗棂里照进来,半个屁股都热辣辣的了。家里只有了村长夫妇,吃早饭的桌上,我问起红岩寺的方位,村长立即问:去弄金香玉吗?他也知道红岩寺老道手里有金香玉?!“这谁不知道呀?”他说,“这一半年多少人都去弄金香玉哩,那老道手里早都没货了!”老道不是捡了一整块金香玉吗?谁弄走的,能不能再弄到?我说:“我这个同志一心想弄一块的#”烂头就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真的想要吗?”村长说,“我可以给你们想办法,也只有我有办法,但价钱是有些贵。”烂头问什么价钱?村长的话却使烂头心凉了,我也心凉了:三百六十六元一克,如果真要,他可以去找一个人,听说此人从老道手里买走了全部的金香玉。“能不能少一点呢?”“这已经价低得不能再低了!”话说到这一步,买卖已不能再做,我们就告辞了。出门时,村长还在笑着说:还是去红岩寺吗?我们说,那儿有个人在等我们。他说,我的话你们要信的,就是去了红岩寺找着老道士,你们也是弄不到一克重的金香玉呢。我们说真的有人在那儿等我们的,他说那好吧,从这儿上前边那个坡,坡梁上往东走二三里路顺一条岔路下坡,沿沟道走,再拐一个崖脚,往西直走就能到红岩寺的。路过崖脚,那儿有户人家,你们捎个口信,让他们上山去修梯田,就说是我说了,过五天我去检查的,梯田还没修好的话,chūn上的政府救济款就彻底没了。

我们按指定的方向走,所见到的稀稀落落的人家,都是茅屋,人穿得破烂,不是形容枯槁就是蓬头垢面,就感叹这一带是穷,再没见村长那样殷实的人家了。中午饭后,我们钻进一户人家想买些饭吃,一进去就赶紧出来,满屋子凌乱不堪,一个豁唇男人和三个孩子正吃苞谷糁糊汤面,大铁锅里用铲子一铲一疙瘩,然后就盛在原木挖出的三个小坑里,三个孩子坐在原木前láng吞虎咽。我疑问怎么不端了碗吃?烂头说,怕是没有碗,你瞧瞧这日子,全部家当不值几百元吧。但窗台上是有一蓟碗的,半碗切成方块泛着寡白色气的熟ròu,我说:“还有ròu吃么!”男人说:“今日请人锄地呀。”三个孩子立即都跑过来,满口满牙的苞谷糁,说:“不能吃我们的ròu!”退出这户人家,我抱怨日子这么苦焦,却还生一堆孩子,烂头说大山深处么,夜那么长,你让他们gān啥呀?世上的事就是那么怪,家境好的不是生不出娃娃就是只生女娃,越是穷越能生,一生都是光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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