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样东西跟着人。”烂头说。
“什么东西?”
“虱呀,”烂头笑嘻嘻地,“古时候人身上一定也是生过虱子的。”大舅的手正伸进怀里抓着,停止了,尴尬地笑了。我对烂头的戏谑发出了恨声,我说“你去给富贵洗澡吧,把黑毛往白了洗,”把他推出了门。
“我听我奶讲过的”我说,“咱们这个村子从老县城那儿迁过来的时候láng却也过来了?”
“可不就是这样!”大舅说,“老县城废弃后,商州láng最多的地方是镇安县,镇安县láng最多的是咱这儿。你到村里看看,几乎每户人家都是受过láng害的,现在四十岁以上的被láng吃掉孩子的有五户吧,被láng咬掉胳膊的有六七人,被láng抓伤过的还有十四五户吧,方圆百里地说起咱雄耳川,总认为咱雄耳川与láng有仇冤的。但是,láng多是多,雄耳川人口却旺,据老辈人讲,从老县城迁过来时只是盆地中心那个村子,如今中心村大到一个镇子,周围又有四个小村。只是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楷人均不到八分耕地了。”“美国有个电影叫 与láng共舞 ,这才真正是人与láng共舞。”“与láng共舞?”大舅摇头了,他可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以为我嘲弄他们。“人和láng跳什么舞?你奶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子明,你是城里人,知道的多,你说怪不怪,世世代代是láng害糟人,说没有了突然就没有了?!先前是没有猎户的,人人都可以说是猎人,后来才有了猎手,这就是你这舅舅的角色,现在商州的捕láng队也没有了,只剩下你这舅舅一个了,你瞧这变化多快!”“我也不是猎手了。”舅舅说。
“你不是还有这杆枪和一身行头吗?”大舅说,“现在的孩子们夜里再黑要出门屁股一拍就出门了,只有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出门在外还习惯手里拿一把锨或一个木棍的。”当天的晚上,我的两个舅舅为他们的外甥接风洗尘了,严格地说,大舅曾经当过几年村长,后来又经年种植香菇,人是比舅舅显得年轻又活泛,他做东,四荤四素gān果陈杂满满摆了一桌,招呼来了村里十多位人作陪。他把来人一一给我介绍,我一下子辈分低了许多,不是叫那个是外爷就是叫这个舅舅,说起我的奶奶,全说着奶奶的小名,念叨我的奶奶是雄耳川最有晚福的人,当年差一点被láng吃掉,而却活下来,他们就看出我的奶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他们又说我长得像我的外爷,外爷在世的时候也是这么高这么瘦,眼泡微微有些胀。“但他没有胡子!”舅舅说。我不好意思起来,摸着腮帮和上唇,他们就说,真可怜,如果有一副大串脸胡就好了。我的这些七拐八绕沾亲带故的外家长辈们待我十分地热qíng,可他们全没有我的两个舅舅长得英俊,他们的形象我不敢恭维,不是梆子头就是歪瓜脸,且少胳膊短腿的,甚至还有一个头不住地摇晃,吃菜喝酒的时候倒还正常,一停止嚼动,口里就流涎水。这顿酒席吃得时间很长,我是不能多喝酒的,他们寻找多种理由劝我,喝得我满脸通红,甚至解开上衣,让他们看着浑身都出了小红疹点,他们才说:“到底已经是省城里的人了!”不再劝我。而他们自己就相互坐庄,大声划拳,妗子便一瓢一瓢从内屋的大酒瓮里往外舀自酿的柿子酒。差不多到了子夜,酒席还没有散的迹象,我就一边附和着他们的笑而笑,一边和钻在桌下的富贵和翠花逗玩,将一杯酒让富贵喝,富贵长舌头沾去了半杯,连打了几个喷嚏,这当儿院门口噔噔走进一个人来。院门一直在dòng开着,院子里没有灯,黑乎乎的,来人的眉眼看不清,大舅并没回头看的,一边盛酒一边喊:“喜生来了,自己到厨房拿一双筷子吧!”叫喜生的果然脚步很重地去了院子左角的厨房拿了筷子进了堂屋,还拿了一根剥开的葱,咬了一口说:“傅来傅山你们摆酒席也不叫我,你没酒了到我家提去!我说栓子你总不是钻到老鼠窟窿去了,说你在傅来这儿,果然在这儿!”那个胖子说:“你是狗鼻子,尖得很,你寻我gān啥?”喜生说:“德顺让我寻你的,你肚里明白。”栓子说:“我和德顺的事我和德顺说,你不要管!”喜生说:“我拿人家的钱,我怎么不管,讨账的也有讨账的职业道德!”大舅就说了:“到我这儿吃酒袒说吃酒话!”两人都不再说话,继续轮流喝酒,大家又都喝热了,把上衣褂子丢剥,或是一副猪的肚皮,或是瘦得肋骨历历可数,而所有人的裤带上都缠着红布条子。喜生喝下三杯酒,又问了舅舅这样那样的事,然后举了杯子挨个儿敬,就是空过了栓子,栓子脸色不好,低了头拿指头在桌面上蘸酒写字,喜生说:“知道不,苟兴他爹又睡倒了,我去看了,人已失了形了,不是今黑儿的事,就是明早的事,才转到你们西村,又一晃去东村了。苟兴他爹一倒头,不知又轮到谁该抬出门啊!”大家立时沉默。大舅说:“喜生你这是怎么啦,高高兴兴喝酒哩,尽说败兴话!乡政府老批评西村工作疲沓,西村是贯彻政府批示不积极,贯彻阎王爷的传票也不积极么。”大家才哄地笑了一下。舅舅让我和烂头端起酒杯和喜生碰了一下,互相作了介绍,喜生就坐到我的旁边,说:“我说哩,名额才到西村怎么又那么快地去了东村,是西村来了省城人了,狗咬穿烂的,鬼怕有钱人啊!”又要和我划几拳,我解释我真喝不了了,他说:“是不是我的额颅没有栓子的好看?!”栓子的额颅有一个长疤。我说:“那疤是碰的?”喜生说:“láng挖了的,他就凭这个疤赖账么,那我就也来一个!”话落点,抓起酒瓶子当地磕在自个额颅上,酒瓶子碎了,一股血就流下来。众人都站起来,骂着“胡来胡来”,先将栓子劝着回家,又抱着喜生进了卧屋,烧棉套子灰敷在伤口上。
酒又重新喝起,直喝到jī叫两遍,等众人一散,两个舅舅就醉得睡下了。烂头却喊叫头疼,翠花梳了半天头,又吃“芬必得”,仍是疼痛不止,我帮他用拳头砸头,他把吃喝过的酒菜一古脑儿全呕吐出来,才像一只死狗一样躺在那里轻声呻吟。jī叫过四遍,我方睡下,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舅舅早都起来扫地了,烂头却安然地睡着。
“他折腾了多半夜?”舅舅说。
“你们都一醉了事,倒害骚我。”“他这病……”
(……“他这病……”)
舅舅不愿说下去,我也就不再多说,提出能不能带我去村里看看,他应允了,又是一身的猎人行头,把枪也提了。“我一回来,也就觉得这儿那儿地不舒服,不穿这身衣服,我怕我也就不行了。”在西村转了一圈,又去了中心村子和另外三个小村,许多孩子就一直跟随了我们,他们口袋里都会有着一副弹弓,一见到有鸟飞过,就she击,没有不应声she中的。到了盆地南端的河堤上,太阳正红,河边的岩石上时不时就有水鸟栖落,孩子们嚷着要使用舅舅的猎枪,舅舅当然是不能答应的,名们就用弹弓打中一只,又等待着另一只出现,连打了五只。一只鳖从水里爬上了石头上晒盖,弹弓she出的石子都集中在鳖盖上,鳖盖没有烂,鳖却打得翻了个过儿,掉在水里不见了。这时候,舅舅端起了枪,也仅仅是那么一抬,水面上溅起一团水花。
“没打中鳖,没打中鳖!”孩子们说。
但一条绿色的蛇却翻起了肚皮漂在水面上,悠悠地漂过来,停在了浅水滩。我看见蛇有两尺余长,并未死亡,开始剧烈扭动起来,身子的绿颜色和红的血水搅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孩子们却兴奋了,跑过去抓住了伤蛇,竟用树皮把蛇的尾巴固定在了树枝上,蛇还在微微扭动,他们就在十米之外比赛打弹弓,蛇就一截一截被打短着去。
孩子们的行为令我反感,我不让舅舅再用枪瞄准别的小动物,也不让孩子们再跟随我们,遂问起昨天晚上酒席上的事:有许多问题搞不明白,比如为什么人人腰里缠有红布条?为什么喜生说才转到西村便又转到东村了,什么在转?喜生是讨账的,和栓子有什么过节?舅舅说:哪一壶不开你倒提哪一壶!在前五年吧,有风水先生来看了这里地形,认为塬上有一处好xué,结果有数家大姓都想占有这块xué地,后来变成宗派势力斗争,你猜忌我,我记恨你,并各自从外地请了神汉巫婆念咒画{。有一天夜里,这xué地就被人用炸药炸毁了。谁炸毁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没有了好的xué地,村子里就接二连三地死人,又常常是先集中在一个村子然后在另一个村子发生,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家。也因此修盖了钟楼,又突然传出裤带上系红布条能避灾的话,男女老幼都系上了红布条,连商店里积压了多年的红布也一抢而光。栓子的婆娘就是从德顺那儿买了一批红布,而钱迟迟未还,德顺就雇用喜生来讨账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顿饱打。
“这么乱的,”我说,“乡政府也不管管。”“怎么管,乡政府就那么几个人,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就够他们忙了!如果你外爷在,还有个说公道调解的,你外爷一死,没个德望高的人压得住阵了。”“我看大舅倒行么。”“他呀,嘴是能说,胆儿小。”舅舅说,“当年láng多的时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撵láng,láng没撵上,让láng撵着他俩爬上了树,十多只láng围着树不走,我去解的围,二狗从此吓得摇头流涎水,你大舅也吓得睡了十天,后来怎么也不参加捕láng队。现在看不到láng了,就他说的,出门还得拿上个家伙,你没看见他家前墙后墙上还用石灰画着吓唬láng的白圈吗?这……”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住话头,叫了我一声:“子明。”我说:“嗯。”“你做梦不做梦?”
“咋不做梦,常做的。”“白日所想,夜里所梦,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想的事夜里没梦,想都没想的倒有了梦了,你给我解解。”我问舅舅做了什么梦?舅舅说昨儿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打了几十年的猎了,从没梦到过láng,可昨晚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叼过他的那只láng。那láng已经很老了,他正在门口坐着的,一抬头,láng在门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没有害怕,只是问:你是那里láng,在十五个láng数里吗?láng说在十五个láng数里,你却认不出我了,我叼过你嘛!他再看了看,果然是曾经叼过他的那只láng。他说:你还活着?!láng说:我还活着,我一百五十岁了!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我怎么就梦到了它?”舅舅说。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伤疤发炎做痛,潜意识里又回忆到了小时候láng叼你的事吧。”“……”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说:“你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说:“就是那láng真活了一百五十岁,它现在还能再来叼你吗?”
“这倒也是。”我们从河堤上回来,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墙,院墙上果然画着许多白灰圈儿,而安放在院墙角的láng夹子竟夹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边为翠花卸láng夹子,一边骂大舅:“现在哪儿还有láng,你放这夹子夹你的骨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