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雄耳川发生的并不是恶作剧，láng来了的呼叫激动了盆地里所有人类，在一片混乱中终于打探了明白，láng确确实实是在东南村出现的。就是后半夜的时分，一户人家听见了jī叫，另一户听见了猪叫，而jī和猪的叫声不同于以往为吃食或发qíng而发出的声音，是哑着嗓子的，而且几乎都是仅叫了一声，是那么地恐怖和凄厉。先是jī叫的那户主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隔窗往jī棚一望，月光下一个黑的影子就在jī棚门口，jī已经不叫了，黑影伸出一条胳膊在那里，jī顺从地羞出一只站在那胳膊上，又走出一只顺从地站在那胳膊上。老太太喊：谁个偷jī？黑影忽地竖起来，是一个粗壮大汉，随着又横下去，竟是四条腿的一只大láng，而两只jī则站在了láng的背上，双爪紧紧抓着láng背，láng就扭转身子，慢慢地从院门口走出去了。老太太一生是见过了无数的láng，遇着láng抓jī却是第一回，当场浑身发软，喊了声“láng来了！”但她的喊声也仅仅她能听到。与此同时，另一只láng是进了另一条巷子的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墙在前一场雨中塌垮了一个豁口，豁口用竹子编了个篱笆补着，láng就从篱笆上跳了进来的。猪在圈里，圈门口靠着一扇废弃的磨扇，láng挪开了磨扇，也就在挪磨扇的时候，猪叫了一声，主人立即就醒了，主人这晚睡在堂屋顶上乘凉的，仄头看了一眼，险些从屋顶上掉下来。láng听见猪叫，它是发了一声狠的，并且反过身去用后爪扬了一下泥土，猪就一声也不吭了。láng蹲在那里抖了抖身子，过去用牙咬住了猪的一只耳朵，这猪实在是肥，láng松了口，拿舌头开始舔猪的脖子，而自己的尾巴就在猪的屁股上拍打，猪便蹒蹒跚跚走了出来。主人在屋顶上大声地叫喊了：láng来了！láng来了！爬到屋沿处要从梯子上走下来，但láng把梯子掀翻，láng是一个跃子就无声息地跳过了篱笆，猪却跳不过去，láng又跳回来，猛地在猪的屁股上扇打了一爪，惊奇的是猪也跳过了篱笆。蠢笨的猪竟能跳过篱笆，那么甘愿地跟着láng走，像是它被解救似的，“这贱物！”屋顶上的主人惊呆了，等他揭了瓦片击打猪时，láng赶着猪已消失在巷子里。
láng如何地抓走了jī和猪，有人在村口绘声绘色地讲着，我就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子明！子明！子明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说。
“你还敢说你在这儿？！你说没有投放新láng，怎么没有投放新láng呢？你是骗子，你是害我们！现在láng来了，láng来了你怎么说？！”“就是来了láng也不能就是新投放的láng呀！”“láng吃jī吃猪我们是经见过的，可哪儿有过jī乖乖地就爬在láng背上走了的？谁又见过那么一百五六十斤的猪能跳过篱笆？还不是来了新的láng难道是魔鬼来了？！”我们争吵起来，我越是辩解，他们越是相信来的láng是一种新的品种，比土著的láng凶残而具有蛊惑力，就一步步bī近我，把我bī到一个巷道墙角，飞溅的唾沫就打湿了我的脸。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我害怕起来，我说：现在是láng来了，你们不去撵láng却对我兴师问罪，难道我是láng吗？我这么一说，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他也真是láng，瞧他那腮帮多大，嘴又长又尖，不是láng也是láng变的！人们可能是越看我越不顺眼，面目可憎了，就咬着牙子，提着拳头，几乎动手要揍我这个投放了láng而又骗他们的人。这时候，亏得舅舅跑过来了。
“他是子明，他把我叫舅哩，他是咱雄耳川的外甥哇！”舅舅边跑边喊。
但人群还是继续向我围来，有人的指头开始敲我的鼻子。舅舅就在十米之外脱下了一只麻鞋，日地扔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敲我鼻子的人的头上。人群闪开了。
“外甥怎么啦，外甥是舅舅门前的狗，吃饱了顺门走！”毕竟舅舅把他们推开了，他把我拉出了墙角，推着我回到大舅的家里去，愤怒的人群还要扑过来，舅舅就横在了我与人群的中间，黑了脸叫嚣起来，他替我证明，绝不会来了新láng种，即使是新品种的láng，他要亲自去看的，在没有认定之前谁也不能乱下结论。他说他是普查过láng的，全商州只剩下了十五只láng，每一只láng他都是认识的，而且编了号，没有证据随便陷害子明是要负责的，况且，子明不仅是咱们雄耳川的外甥，他更是城里人，是专员的特派员，谁要敢伤着特派员的一根指头，徘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傅山，你可是雄耳川人，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人？”
有人就喊着“快打láng去呀！”人们呸呸呸向我吐口水，然后呼啦啦地就向东南村跑，此起彼伏的是“打láng呀打láng”声。
我也跟着跑，舅舅把我拉住了。
“你不要去！”舅舅说，“能发现两只láng，我估摸这是一个láng群。人和láng群斗起来，人会是斗得红了眼的，你出去光是照相，容易犯众怒遭打哩。”我遗憾地留在了大舅家。大舅提着镲刀，但大舅最后是没有跟着人们去打láng的，他说他得保护我，把láng夹子布置在院墙根，又叮咛妗子不要乱跑，甚至把jī关进jī棚，猪撵入猪圈，全部用大石头顶了jī棚和猪圈门。我当然不能静坐在屋里，cao心着人们能不能寻着láng，寻着láng了会不会打死láng，而舅舅和烂头这阵儿在哪儿，富贵和翠花又在哪儿？我qiáng行地走出了院子在村口张望，大舅就一直跟着，提着那把镲刀。整个早晨，云雾弥漫了盆地，村外的麦田里，树林子里像是躲着无数的老烟添在那里吸吐着巨大的烟斗，一股一股浓烟雾贴着地面钻进村巷，脚步起落，它就顺身而上，我看着大舅的衣服里头发中烟雾袅袅，像是整个被燃烧似的。大舅说这真是怪事，往日清晨都是有着雾的，但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雾，而且黎明时雾并不大的，怎么越来越浓得扯都扯不开呢？“láng是敏感天气的，”他有些悲哀了，“它们能进村一定是专门挑选了日子的。”村与村之间不断是有人来回跑动联络着，联络的人也是三个四个一伙，每有人跑来，大舅就问打着láng了没有，回答总是这雾太大，十步之外难以看清，又咒骂村里的猎枪全上缴了，就是寻着了láng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解决的。
“遇见láng了，把láng撵跑就是，不能杀的！”我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大舅把我拉到他身后，那些人又跑开去，大舅在叮咛：“放机灵些啊，láng是直着扑的，遇着了就拐着弯儿跑啊！”这时候，远远的河滩方向有了清脆的枪响。
枪支只有舅舅有，难道是舅舅在开枪she杀了láng吗？我有些急起来，这次出来拍照，舅舅已经打死了好几只láng了，如果真是láng群，那就是剩下的láng全部集中在了这里，而围猎那是能使人疯狂的，若打死一只就极可能打死的不会是一只了！我提了两部照相机往河滩跑，大舅拦不住我，也紧紧跟着，我们就跑过了那片田中的埂道，穿过了一片防风树林，又是一大片田地，横着一条水渠。水渠太宽，跳不过去，顺着渠沿往右跑，渠沿上在冬天里砍过的芦苇留着根茬，使我难以提高速度，而鞋却被戳破了。气喘吁吁跑了一气，水渠却越来越宽，大舅大声骂自己昏头了，应该往右跑，跑过一个较高的田地头，那儿渠上是有座石拱桥的。我们又往右跑，雾还是很浓，虽没有刚才弥漫一片，但稀薄处可以看出百米远，浓厚处则如坐飞机穿云层一般，一进去谁也看不见谁了，而湿漉漉的雾气凉着脸和脖子，呼吸却憋住了。又是一片芦苇茬地，前边三棵老柳树下果然有一座石拱桥，桥头上站着的是一头láng和一头牛，láng和牛头顶了头撑在那里，是拱桥上的一座拱桥。
我们兀自站住了。大舅首先把我推到了柳树后，他举着镲刀大声喊，一边喊脚步一边往后退，企图让láng和牛听见喊声而逃散去。但láng没有动，牛也没有动。大舅挥着镲刀，并将镲刀背在柳树上磕得咚咚响，láng和牛还是没有动。大舅就试探着往近走，口里还不停地叮咛我会不会爬树，先爬上树去。我紧张得没敢前去，也没爬树，却听见了大舅在欢乐地招呼我：“它们是死的！”死的？我走近了，果然láng和牛都死去了，láng的头顶着牛的脖子，以致使牛头仰面朝天，而牛的左蹄则塞在láng的嘴里，一直顶着喉底，牙齿不能咬合，唇角撕裂，血在桥面上凝了一摊黑红色的糊状。
“它们是挣死了！”大舅说。
“是挣死了。”我说，同时发现拱桥的石栏处死着几十只麻雀，全都破碎了脑袋。
这只láng一定是从河边跑了过来，而牛是在桥边吃糙，它们就相遇于石拱桥上，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搏斗就发生了。它们势均力敌，就那么相顶着，以致于双双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而栖息在柳树上的麻雀目睹了这一场战争，是为着惨烈的场面恐惧了，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于是从柳树上一个一个跌下来自杀了吗？我站在桥上，为这一对战士的壮烈而震撼，桥下的流水哗哗，带走我身上的热量，浑身一阵颤栗，感到了寒冷。我拿出了相机，要拍摄láng和牛组合的雕塑，我还要站在它们边让大舅也为我摄下影来，大舅却用脚蹬了一下它们，它们跨地倒下了，但倒下并没有分开，还各自保持着固有的姿势。
盆地下湾处的马鞍岭上叭地响了一声，接着叭叭又是两声。
毫无疑问，是舅舅他们在马鞍岭那儿与láng遭遇了。当人有了枪以后，与人斗争了数千年的láng的悲惨的命运就开始了。而来到雄耳川里能有几只láng呢，去了那么多人，更严重的是去了舅舅，舅舅是著名的猎人又带着枪，枪打开来还有láng的活路吗？我嘶声叫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但我的声音太微弱了。我第一次真心地恨起了我的舅舅，并且用最粗蛮的脏话骂他。我过了渠，又往盆地的下湾处跑，大舅把我抱住了，叫着我的名字，“子明，子明，你不能去那里的！”我在他怀里挣扎，力气变得那么大，竟能拖着大舅走，大舅的脚就勾住了渠边的一块界石，他的身子痛苦地在我和界石的拉扯中变细变长，似乎要拉断了的样子，我一愣神，大舅扑了过来，死死地把我按在他的身下。大舅说：你疯了，你这个样子，不但制止不了他们，还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火燃开了，燃得小可以用水泼灭，燃得已经大了，泼水如同泼油哩！我却叫道：不是我疯了是舅舅他们疯了，我是来gān啥的，我是来保护láng的，为拍照láng的资料来的，不能眼看着láng在我拍照过程中一个一个竟被杀了啊！大舅骂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咚，我脑子里哗地一闪，如断电一般，昏过去了。
（……咚，我脑子里哗地一闪，如断电一般，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了，我躺在大舅的怀里，他用手帕擦拭着我嘴角的血，而身边是一群举着镢锨榔头刀棍的村人，他们奔向河滩时经过了石拱桥，发现了这死láng死牛，全都哭了，是为死牛哭的，说这头牛是村中王长顺家的，辛辛苦苦耕了一辈子的田，拉了一辈子的磨，最后为了村子的安全而如此悲壮死去，他们要永远纪念这头牛的，牛不能杀，皮不能剥下蒙鼓，ròu也不准吃，要像人一样为它安葬和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