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自诩可以把握自己的故事,却也无法预测故事的结局。我们亦是如此,许多事,许多qíng感,只知道开始,却不知该如何安排结局。无奈的时候只会仓促地逃离,把过错丢给别人,把债约归结给自己。至于何时还清,何时了断,却没有好好想过。一些人喜欢在黑夜里独坐,不点灯,却又害怕夜的黑。一些人喜欢泡一壶茶,看细芽在水中绽放,却不品。伫立高楼,看世间万象,人真的太渺小,尽管芸芸众生像岩石一般千姿百态地存在,可终究也只是把离合悲欢写尽。
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到底在哪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人心。江湖多风làng,如果心真的安静平宁,所有的恩怨qíng仇都会烟消云散。如果心不能从容淡定,每一天都将是刀光剑影。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叫苏曼殊的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làng迹江湖。他时而披着袈裟,芒鞋破钵,吟哦动人的诗歌,云游四方;时而西装革履,出入青楼jì院,挥霍无度,过着红尘俗子的生活。那时的江湖似乎许多人都知晓这个人物,半僧半俗,行为与常人迥异。他就是这样戏剧般地张扬自己的个xing,任何时候,没有人猜测得到他在想什么。而苏曼殊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听从自己的心,心会告诉他该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世间,该何去何从。
苏曼殊从上海到杭州,寄寓在《杭州白话报》社。仅一个星期,他又从杭州转回上海。他就是这样辗转在江浙沪一带,从这个安静的镇到那个热闹的城,永远居无定所。爱上一个人,会爱上她所在的城,苏曼殊在不同的城市流转,也爱上不同的人。他的爱似乎比任何人都坚定,又比任何人都懦弱。穿上西服,他风度翩翩,流连于烟花之地,他的才qíng与气度令许多女子为之着迷。在他身上,有着世俗男子没有的潇洒与豁达,他可以随时为某个女子吟诗作曲,对她深qíng缱绻,似要甘愿付出一切。可真当那些女子想要为他抛弃一切时,他又会软弱地逃离,以佛命难违做借口,一次次地辜负红颜。
苏曼殊在南京的时候,结识了一位秦淮名jì金凤。这位名叫金凤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jīng通,能歌善舞,清丽脱俗的容貌深深地将苏曼殊吸引。事实上,许多青楼女子因为姿色不俗,又颇具灵xing,便要接受专业培训,她们的才qíng和气质往往胜过许多大家闺秀。加之她们身处青楼,看惯了南来北往的贵人商客,阅历深厚,内心的成熟更显风qíng万种。飘dàng于江湖的苏曼殊需要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一个眼眸,一声叹息,她们就懂得,该如何宽慰这些客者的心事。
都说青楼女子无qíng,因为她们曾经把qíng托付出去,却得不到心的叠印。歌jì就像是刺青烙刻在她们的肌肤上、心里,一生都无法抹去。她们带着这块卑微的印记,在屈rǔ中度过漫长的一生。青楼就是染缸,就算你还是洁白之身,在世人眼里你依旧是风尘里打滚过的女子,不及良家女子gān净。这些女子被海誓山盟欺骗过,被虚qíng假意蒙蔽了双眼,所以不愿意相信这世间还会有真qíng,会有一个男子愿意忘记她们的过去,一生为之画眉。她们并非无qíng,而是不敢用qíng,任何的多qíng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每一天来往于青楼的男子都是过客,无论他们以哪种身份来到这里,是贵族王孙,还是名门富商,都只是过客。在青楼,不需要真qíng,只需要逢场作戏。各自穿戴好戏服,在华灯初上之时抹上浓妆,彼此是最真实、也是最虚假的自己。也许在声色酒杯中可以放下世间一切束缚、纷扰,这里可以满足你无边的yù望,可以放声地哭、大声地笑,不需要有任何的伪装。因为一夜倾城,彼此又是最陌生的人,可以当作从来都不认识。
苏曼殊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他似乎与其他的世俗男子真的有所不同。那些男子多为yù念而去,不带任何感qíng色彩,当晨起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屋内,他们就拂袖而去,而苏曼殊却为自己的心,他喜欢在无助时和某个青楼女子把酒夜话,诉说衷肠。他真心地爱慕与怜惜她们,却不加以轻薄,因为他视她们为红颜知己。也许别的男人只把她们当作一件玩物,需要时视若珍宝,不需要时抛掷如旧衣。可苏曼殊由始至终尊重她们,在他眼中,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可苏曼殊终究还是辜负了太多的人,他和这位叫金凤的歌jìqíng深意笃,在一起有过许多美好时光,可当金凤真切地对苏曼殊说 赎我出去,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时,苏曼殊却以沉默相待,继而是用一贯的方式逃离。他以为脱下西装,披上袈裟,就是最完美的借口。懦弱是暗器,比刀剑还锋利,无形地将人割伤,以为没有流血就不会疼痛,竟不知,无痕的伤更加地痛彻心扉。
直到后来,金凤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商人,对她来说,总算从良脱离了青楼,也是一种福分。可苏曼殊内心却说不出的酸楚,想起往日与金凤的qíng爱,他心绪难平,用心作了一幅画。chūn糙如丝,碧湖dàng漾,垂柳依依,一人仰卧孤舟,怅望空寂苍茫的港湾。又在画上题诗两首,其一: 好花零落雨绵绵,辜负韶光二月天。知否玉楼chūn梦醒,有人愁煞柳如烟。 其二: 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 无论是画里,还是诗中,都流露出对金凤深深的眷念,还有无尽的离愁。
是不是世间的人都如此,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尽管如此,放手的时候依旧会有遗憾,尤其看到那块美玉捧在别人手心,佩戴在别人腰间,真是有种无以复加的酸楚和遗憾。一个青楼歌jì不敢轻易对一个男子付出真心,一旦jiāo出就是覆水难收,再也收不回。就算金凤还爱着苏曼殊,不怪怨他当初的薄qíng,彼此相见也只是徒增叹息。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你爱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莫过于,你爱一个男子却不得不嫁给另外一个人。
苏曼殊虽没有亲手将金凤jiāo托给别人,可他的一走了之意味着将她抛弃,此后她就是风中飞絮任自飘零,至于落入谁家,已经不是苏曼殊所能掌控得了的,就连金凤自己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金凤心中没有怨,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明白,苏曼殊这个人只适合相爱,不适合相守。就这样,他们从此天涯一方,有一天,他们也许还会彼此想起,有一天,也许彼此已经忘记。
第11章 饶恕
人的一生有许多无法躲避的劫数。劫数,是命里注定的厄运,是灾难,是大限。也许你今天可以与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会卷入何种浩大的灾难里。许多得道高僧可以预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顿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许很多人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可编排在宿命里的qíng劫,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贾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们不是单纯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过相欠,今生得以遇见,便为了还清宿债。他们的qíng缘就是几载光yīn,债清之时就是缘尽之日,所以无论他们多么相爱,终抵不过人世的风刀霜剑。当宝玉兴冲冲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莹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qíng劫。《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在断肠崖上纵身一跃就是十六年,而杨过孤身一人làngdàng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yīn等待一场似是而非的约定。这十六年,就是他们命里无法逃脱的劫数。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换一生在古墓的厮守,他们亦是值得的。
如果说当年那场樱花之恋,jú子的死是苏曼殊不可逃离的劫,那么这段秦淮之约,他和金凤的有缘无分,同样是他生命里另一段无法改写的qíng劫。许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认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经历得多了,被无数个忍俊不禁的结局戏弄。感叹之余,不得不承认,真的有命定之说。每个人都是藏书库里的一卷书,有繁有简,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运之笔填充,我们从此就是伶人,按着书中的qíng节在人间装扮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色。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糙,有妩媚多姿、风qíng万种的,也有简约平凡、朴素安静的。花糙生长的季节不同,xingqíng不同,命运也不会相同。你今生最钟qíng的那朵花,那株糙,一定和你前生缘定。你借着花糙的灵魂来完成今生的使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缘分和qíng结,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间,还清该还清的,讨回该讨回的,又欠下不该欠下的。
金凤的嫁离,对苏曼殊来说始终是一种伤害。但这些罪过缘起于他自己,所以他无力去责怪任何人,只好自我沉沦,更加频繁地流连烟花柳巷,出入秦楼楚馆。苏曼殊天xing多qíng,旧qíng依稀还在昨日,当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jì,又一次次为她们心动不已。这一时期,苏曼殊爱慕的歌jì有桐花馆、素贞、花雪南等人,这些女子都是青楼里最为出色的歌jì,无论是才貌还是气质,都艳冠群芳、倾城倾国。
苏曼殊自问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他无力抵抗世间任何美丽女子的诱惑。她们的才貌与成熟的心xing是致命的一刀,为其散尽千金属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为红颜丧失xing命也无遗憾可言。苏曼殊对她们倾囊相待,也许是他的真心令她们感动,苏曼殊窘困之时,这些歌jì亦相助于他。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风流词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词,潦倒在烟花巷,词是知己,歌jì是qíng人。他死后无钱安葬,是往日与他有qíng的歌jì纷纷解囊,将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带走的也只是不可一世的才qíng,留下一阕《雨霖铃》,供后世在冷落的清秋时节来回地翻唱。
或许柳永也会是苏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词人,人和人之间最微妙的qíng感就是缘分,千古帝王无数,千古词人无数,千古红颜无数,能让我们想起并为之怀念的却仅有那么几个。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我相信,苏曼殊看到樱花必定会生出难言的qíng结,纵然看到一只南飞的孤雁,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你在落英缤纷的小径行走,与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过客,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也许这个人在某世就是你的亲人,或为知己,所以今生你们从未谋面,亦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相逢一笑,或许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无缘得见,只一笑,就铭记于心,捂暖许多孤寂的岁月。当苏曼殊走进青楼,看到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歌jì朝他走来,他亦可以很从容地找寻到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
尽管苏曼殊真心爱慕这些歌jì,和她们诗酒相欢,可在他心里依旧堆砌了一堵墙,他尊重她们,从来不曾逾越半分。事实上,这些青楼歌jì遇到自己所钟qíng的男子,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们认为,爱一个人就该彼此jiāo付,彼此索取。对于苏曼殊这个特别的人,不能理解的歌jì们私下纷纷议论,说他是个痴傻的和尚。苏曼殊从不理会别人的眼目和言语,他照旧和她们在jīng神上相恋,爱得真实,也爱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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