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学期结束了。我乘了火车回到那个有“EggStore”的地方。那时已是五月底,“chuī面不寒杨柳风”的芝加哥使贫穷得到大大缓解,或说使贫穷也得以妆扮。我来到安娜的门前,从门的fèng隙看进去,没有安娜了,却仍是一地的猫。它们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如同影子。我想安娜一定还在世,猫在等她。邻近“蛋铺”,如安娜这样的生命总可以维持一个大致活着的状态。这样想,蛋铺是功德无量的,它翼下孵着多少大致存活着的生命。
这两年我对人物传记比较感兴趣。今年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自传,叫《为说故事而活着》,也是jīng彩至极。
从中我看见了他小说中所有人物的原型,他似乎以这本书引我走到他的或魔幻或现实的大小戏剧的后台,请我参观所有的机关布景,介绍演员们的身世。当我把这本书读完,一部哥伦比亚的当代文学史也铺展在面前了。
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初起,我chuáng边就常常放一本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书。
虽然他的人物和qíng节技巧都很好,但读他的书却是为读语言的。
他的语言非常优美、高贵,非常饱满,有时又极其幽默。并且,他一个俄国人能写出如此jīng彩的英文,对我是一种鼓励。我对一些美国朋友说,纳博科夫的英文该令许多美国和英国作家惭愧。
当纳博科夫刚刚走红时,美国一些文学评论家挖苦过他的英文——“那缺乏弹xing的俄国舌头,”——但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承认纳博科夫给了英文新的生命。在一定程度上,他颠覆了正统的英文表述,给了自己创作“纳氏英文”的自由。
我在美国生活十二年而不会开车,对许多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我喜欢乘公共汽车和地铁,挤在三教九流里观察他们的衣着、举止, 窃听 他们的谈话。旧金山市内有一趟公共汽丰纵穿唐人街,乘客百分之八十是华人,我可以从他们的装束、神qíng,偶尔一两句和司机的对话,大致判断出他们是新移民还是唐人街老街坊,他们的职业或经济状况。乘公共汽车的人多数贫穷,往往有残疾者和jīng神病人。一次我听一位jīng神病人独白,竟听到不少可以为之喝彩的句子。美国的生活自由、独立是没错的,但人和人之间的隔绝非常可怕,我想正是这隔绝要对越来越多的独白狂们(如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的那位)负责。我还会去挑起一场闲聊,走运的时候可以浮光掠影地获得一点他人生活的印象。
我有一些女朋友是闲聊好手,会把她们熟人的、或者熟人的熟人的故事讲给我听。渐渐这使成了我的习惯,只要这些女朋友打电话来,我就戴上耳机(这样可以空出两只手,该切菜还切菜,该熨衣还熨衣),听她们柳上一个来钟头。我不少短篇小说是从这儿得到启示的。尤其是细节,若有一两个极其独特和传神的,就使我的想象蠢蠢yù动起来。
成花儿与少年》是这类貌似胡址的谈天的结果。当然百分之九十是我的想象。原始素材中的一些人物启发了我对 Displaccmcnt 一词的思考。 Displaccmcnt 意为 迁移 ,时于我们这种大龄留学生和生命成熟后出国的人, 迁移 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和感qíng上的。纳博科夫十九岁离开俄国之后,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处房产。因为没有一座房屋感觉上像他少年时的家园。既然没有一处能完成他感qíng上的 家 的概念,没有一处能真正给他归属感,他便是处处的归而不属了。因此纳博科夫的一生,除了租房就是住旅店,似乎把没有选择的流亡变成了有选择的 自我流放 ,使无所归属的不适(甚至痛苦)反过来营养他的感qíng和语言。
在我看 迁移 是不可能完成的。看看旧金山30路公共汽车上的老华侨们,他们那种特有的知趣、警觉、谦让和防备,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我的假定。我和他们一样,是永远的寄居者,即使做了别国公民,拥有了别国的土地所有权,我们也不可能被别族文化彻底认同。荒诞的是,我们也无法彻底归属祖国的文化,首先因为我们错过了它的一大段发展和演变,其次因为我们已深深被别国文化所感染和离间。即使回到祖国,回到母体文化中,也是迁移之后的又一次迁移,也是形归神莫属了。于是,我私自给 Displaccmcnt 添了一个汉语意译: 无所归属 。进一步引申,也可以称它为 错位归属 ,但愿它也能像眷顾纳博科夫那样,给我丰富的文学语言,荒诞而美丽的境界。
即使曾是 花儿和少年 那样天造地设的爱人, 错位归属 使他们不可能旧梦重温。qíng在义也在,回到原先位置却已是陌生人。彼此心灵的迁移,竟比形骸的迁移要遥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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