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就是我不可避免地接受一个吻的那晚,我差点把一切都告诉徐北方。那家伙爱孙煤竟爱到两眼一抹黑的地步!他对孙煤和高力的关系很苦恼,自尊心又不允许他表现出来,因此他看上去茫然无措。偶尔表示疑惑,孙煤死不认账,他就作罢了。
那时女兵们对孙煤议论很激烈。她们说班长这回可撞对了地方,一头撞进副司令的小洋楼里。徐北方能和高力比吗?高力的衬衫永远是雪白的,皮鞋一贯是贼亮的,并且,他抽烟绝不把手指头熏huáng。总之,他所具有的一切次要美德,都被女xing普遍称道。而我跟一般人不同,那仪表堂堂的形象总让我感到有点假模假式。
那天晚上我想把真qíng讲出来,也是出于对徐北方的担忧。有人断言高力被惹急眼,非给徐北方好瞧的。那公子脾气大、热qíng高,真gān起来,徐北方肯定吃亏。高力调宣传队之前在pào团当五pào手,又到军区体工队掷过铁饼。我想叫他提防着点高力。
当然,我也有我的一番打算。或说是告密的主要目的。我那目的如今想来够卑鄙的。孙煤所有真心话都对我讲过,我只需完全客观地、轻描淡写地把它转诉一遍就成,‘那痴小子准会气疯。徐北方是个挺要面子的人物,一旦发觉自己卷进这么个无聊的三角关系,并处于如此被动‘的地位,他是会报复的。
他的报复对我有利。我对他的钟qíng便是他报复的武器。他会毅然抛下她而选择我——这就是他报复的形式。那样一来我就会得逞,靠女伴的信任得逞。我乘这男子感qíng上有了空档时投了机;我用那姑娘的信任换取这男子的信任,我于是成了感qíng上买空卖空的掮客……
只差一点,真诚可问天的我就成了那样的下作坯。
我在关键的时刻封了口。以至眼下我对班长不怎么愧怍。我始终没出卖她。
人啊,知道了别人的隐秘是多么痛苦的事。一旦人家信赖了你,把自己的隐秘jiāo给了你,你就有义务盛装和密封这些隐秘。你对人的隐秘掌握得越多,你的责任便越重大。万一这些隐秘在你心里发酵——就在他吻我的那一刻——密封它是太难太难了。这需要动员道德、意志等等人所具有的一切高尚力量。我也未必能永远高尚。
我当时毕竟没有出卖班长。不管她的行为多么不像话,那是她的事。我的确没多嘴。可她也太损了,竟给了我个大嘴巴。我看得出,她非扇我那一下才好受。
我望着她奔跑的背影想着。她在这个山区小火车站月台上疯跑,简直不要命了。
车站已响起长长的哨音,表示列车将准时开出。它在这小站上只停了两分钟。他们猛追,也只追上了个车屁股。现在我躺的这副担架被撂在铁轨上,除了我不喘,他们全盯着缓缓启动的车大喘特喘,一个个都喘得像八十岁老头。孙煤还在月台上跑。她试图告诉信号员,让他阻止列车。
可列车已慢慢向前滑动。哎呀呀,他们一个个喘得真可怜。
我还有闲心四周望望。灰白色的黎明使我看清远远近近全是山。我对山没有太多好感,我觉得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它们生硬、呆板、自以为是地挺立在那里。有次我们去一个保密工地慰问演出,那地方也像此地一样多山。我看不出那些山和这些山有什么两样。
那个保密工地是正修建的战略油库,说是把大山内脏掏空改装油,那是多费劲、多宏大、多富有想象力的工程!
我记得演出队在一条糟得不能再糟的临时公路上走了三天。那条路害得所有人都晕车,五脏六腑都快颠到小腿肚里去了。那条路还特别乏味,除了山在没完没了地重复,其他什么也没有。那一带荒凉得出奇。
到了演出地点,所有人一点演出劲头都没了。头一场演出乱子层出不穷。徐北方多服了“晕海宁”困得睁不开眼,把灯光布景搞得一团糟,有个节目剧qíng是烈日当空,月亮竟自作主张地升了起末;伊农配了一口漂亮的假牙,端正了chuī号口形,可他无论怎样练,号音比他歪着嘴chuī的更刺耳。那晚上他的假牙丢了,全队人帮他台前台后地找。演到中间,蔡玲闹起qíng绪来。她向刘队长告状,说徐北方三年前骂过她,骂她“葛朗台”。队长奇怪了:“三年前骂的,你现在难受什么?”她说刚在车上听了我讲了“葛朗台”的故事,才知道徐北方当年的恶毒用意。团支书赶来给她做思想工作,蔡玲立刻就乐了。乐得上舞台还止不住,因为不知谁把伊农小号盒子上的“请勿倒置”揭下来,贴到酷爱拿大顶的团支书背上。这事让女兵们乐得连演出的心思也没了。
反正那晚上的演出是空前绝后的糟。但观众仍疯了一样拍巴掌。观众没一个女的,摘下军帽,是一大片清一色光头。这地方毫无娱乐生活。我们女兵发现,那些光头盯着我们时,简直虎视眈眈。
我们在工地住下来,尽管是一模一样的节目,每晚都能收获疯狂的掌声。那地方很热,还cháo湿。一切都是临时搭的:营房、卫生所、食堂。晚上睡觉,蟋蟀在chuáng下的青糙稞里叫,谁扔了件脏衬衫在盆里,第二天衣服上就长出一朵可爱的小蘑菇。最有意思的是:女兵们去上厕所,见几个战士在门口打转,边议论说:“咦?昨天还姓‘男’,今天就改姓‘女’啦?”见我们来了,一群青晃晃的光头溃不成军地跑散开。
就在那样一个地方,我从身上逮住一个最令人难堪的东西。当时我一声惨叫,一手按住肚子,把女伴们全吓傻了。
“怎么了?!”
我焦躁地跺跺脚,仍按着肚子:“谁来看?有个东西!”
她们小心翼翼包围了我。我用极恐怖的声音说:“恐怕是只虱子!”然后我从短裤的松紧带皱褶里,哆哆嗦嗦摸出它来。因为用力过大,它被我捏扁了:“瞧!”我对大伙说。
蔡玲已睡下了,这时说:“拿过来我看,我认得虱子!”但当她注意到众人全都惊讶而异常地瞪着她,她连忙不作声了。她已意识到和这玩艺打过jiāo道是很不名誉的事。
“你看,是不是虱子?”我bī着她看。
她肯定认为我有意出她洋相,用十分仇恨的声音说:“你自己身上长的东西,我晓得是啥子!”
我还bī她:“你认得,看看它是不是嘛……”
她厌烦地嚷:“是是是,肯定是!”
我绝望透顶,顿时“哇”一声哭起来。我的样子傻极了,咧着嘴,哭得完全像个少先队员。完了完了。生虱子,是件顶丢脸的事,就像害那些无法启口的病一样。我哭得全体女兵都浑身痒起来。尽管我哭得那么伤心,也没人敢凑近来劝劝我。
后来我哭够了,一声不响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套上衬衣衬裤、军衣军裤、外加一件雨衣,雨衣上又绑了根腰带。我认为这样别的虱子就钻不进来了。全体女兵都学我的样,大伙就这么直挺挺躺下去。第二天,男兵们都对我说:“光荣啊,陶小童!你看上去怪卫生的……”
团支书劝我想开点。说他小时候,虱子生得太多,逮不过来,就拎起棉裤腿到柴火上烤,等灌满热气和烟,再将裤腿裤腰扎死,往屁股下一坐。一会儿,虱子都闷得差不多了,再往火里一抖,简直像撒把芝麻进去:“噼里啪啦!”
我想,那声音一定令人毛骨悚然。
团支书又对全体女兵说:遇到虱子,非但不能全副武装,而且越穿少越保险,最好做到一丝不挂,他替我们在屋里牵根绳,睡觉前把所有衣服搭上去。
从此我们只好照他说的办了。他在这方面有足够的经验。第二天,正当我们差不多脱得jīng光时,蔡玲“啊”的一声,远比我那声叫得更惨。
女兵们立刻问她发现了什么新qíng况。
她缩成一团,声音捂在被子里:“窗子上!……窗子上有张大脸!……”
回头时,那张面影已一闪即逝。仅那一瞥,我们已看清是张男xing的脸!
“啊!哎呀!……”女兵们语不成句地瞎叫了一气,班长孙煤却套上衣裤,挥手说:“追!”彭沙沙穿着大白短裤就跟她出去。
我也迅速跑出门。孙煤说:“陶小童,你往左,我往右!”这排房子后面是高高的铁丝网,他跑不了。
我跑得飞快。我的一双细腿在跑步方面是很优秀的。但我又有点害怕:万一需要跟那流氓比划三拳两脚的,我可一点都不在行。
我迅速阻截了一端出口。一长溜营房一幢挨一幢,正好与铁丝网夹成一人宽的过道,两头一堵,他就没得跑。我听见他在往那边跑,大约发现那头有人,又掉头朝我这头奔来。
我的心脏击鼓一般撞着我薄薄的胸。
“那边——堵住!”彭沙沙在那头锐声喊道。
我听见一阵急促而不均匀的脚步朝我冲来。但愿我有劲和勇敢。脚步声可怕极了,好像要把我踢倒,踩扁。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中用了,根本没指望抓住他。一阵呼啸,他真的冲着我过来了。没办法,我张开两条细胳膊,尽着四十公斤的可笑力量来了个猛扑。的的确确,我扑住一个目标。
到现在我仍记得很牢,我始终固执地认为那是个qiáng悍之极的男xing之躯。一个满是汗酸气,有着铁一般肌ròu的身躯。我记得我当时怎样碰在他硬得可怕的肌ròu上……
等我醒来,发现列车轻轻摇晃,它收容了我。为了我,这趟车在小站外煞住,停了二十多分钟。不知道我是如何被抬上车的。
孙煤用她发白的脸对我微微一笑。
这微笑给我的鼓舞别提多大了。我从这笑里知道自己运气不错,绝处逢生。这笑被无数颗晶亮的汗珠装点得无比璀璨。这笑让我忘掉了我将要死,忘掉疼痛;忘掉了她给过我的一个嘴巴子。这笑让我想起了短短一生中的所有的好事qíng。
我想告诉她,一个少女初次被人亲吻时的感受。那一刹那我有千般百种的感受,全都是些绝妙的、不可言传的感受。
他吻过我,就在那天夜里。他为什么要用手帕擦去那个吻,我想,他大概意识到这是对你的背叛。我的班长。当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又出现在你面前时,我被吻过的地方就发烧。于是我也意识到,我也在背叛你。我gān了件对不住你的事。
可是班长,你现在在对我微笑。
事qíng从那个吻以后就变得复杂了。他躲着我,我也有意无意地绕开他。整整半年,我和他见面都挺尴尬。他甚至有点羞恼。有时我们也想装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谈谈笑笑,可是不行,我和他都有点鬼祟感。在人为的回避中我们其实是亲密起来了。偶尔接触,我和他都充满既甜蜜又烦躁的矛盾qíng绪,搞得我们很窝囊。
有天我告诉他一件心事。关于我的阿爷,我那位非血缘的祖父。我对他说:“阿爷有三年多没给我写信。自我当兵后,他对我不理不睬,一封信也不给我写。我写了许多信给他,可他就是不理我。”
他听完后说:“你为什么把这事告诉我?”
我被他问住了,张口结舌傻在那里。这时有人走过来,我和他很默契地分手了。第二天我担心地问他:“你把我阿爷的事告诉别人了吗?”他让我放心,并劝我请探亲假回去看看。
52书库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