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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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刘队长还是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刘队长是清楚的,再不把他老婆调来,真要弄出什么悲剧来了。董大个和他老婆是一起cha队的知青,所以喜欢把离婚这事挂在嘴头上。离婚让刘队长听起来很受刺激。

这时董大个站起来,刘队长也跟着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不会的。”

“为什么?”

刘队长又说:“不会的不会的。”

在考虑是否将董大个老婆接来住一段的同时,刘队长忽然想起自己老婆来了。该叫老伴,那个最亲近又最遥远的女人;那个有张年轻的脸蛋和一头花白头发的妻子。最近这个从不诉苦,总是含蓄地微笑的女人也常在信中提到离婚二字。这是个讨厌的字眼。为了保全小半拉儿,他只得把大半拉儿送去cha队了。这事使大半拉儿恨透了小半拉儿,也使妻子恨透了无能的丈夫。从此,她的每封信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离婚。她做出各种部署和设计,仿佛那是件挺美好的事。

接下去全都按她的意思办了。一点麻烦也没遇上,甚至比他们结婚还顺利。他没把这件事跟任何人透露,有时真想透露透露,让别人能替他分担一点烦恼,但他忍了。少了大半拉儿,他认为大可不必自家开伙。当人们在食堂见他爷儿俩面对面,就着一个菜盆,都感到看不下去。小半拉儿给人的印象总是需要理发、剪指甲和吃顿像样的饭。

刘队长一想到人们迟早识破这个计谋就不寒而栗。离婚后,妻子很快把大半拉儿从cha队地点带到她所在的城市。两个孩子一分为二,各自都获得了独生子女权益。

虽然给小半拉儿持续注she激素,这孩子仍是一厘米也不肯长高,但他的头围却在增大,几乎赶上成年人了。他还学会成年人的步态,因此看上去格外像个小怪物。这步子只有高力学得像,他一学周围准有人要笑断气。作为代价,他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步态。长久的毕肖的模仿,使他无可挽回地成了小半拉儿一件成功的赝品。他就迈着这种有损形象的古怪步子走进了那所名牌大学;走向他飞huáng腾达的人生旅程。这是当时的高力不曾料到的。当时高力只醉心自己这方面的天才。一天,他正起劲地模仿,没提防刘队长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忽然一声锐尖的哨音,使人们止住哗笑。“太不像话了!”刚办完离婚手续的队长咆哮道:“是谁,在泔水桶里扔了半根油条?”

隐隐约约,众人似乎有一点明白:队长是在借题发挥。他从不承认小半拉儿是残废,他甚至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更甭说有人竟当众丑化他。往往越是有缺陷的孩子,越被父母溺爱。似乎生下这种孩子是父母的过错,失常的爱来自一种赎罪心理。

“怎么啦,高力,你连立正都没学会吗?”

高力赶忙收拢斜伸出去的那条腿。

“谁让你动的?!……”队长大吼。

“我没动。”高力低声道。

“在队伍里,你想怎样就怎样吗?”

“我这不是立正吗。”

“不要qiáng词夺理!”

“我没qiáng词夺理。”

“你说这句话本身就是qiáng词夺理!”

让刘队长烦心的决不只离婚一件事。他的演出队几乎要拆散了。徐北方前些天拿了封“父病危”的电报来找他,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上了火车。到了北京,他写封信来检讨,说在探望父亲同时“顺便”去参加了美术学院的招生考试。刘队长对着“顺便”二字发了半天呆。紧接着,他又接到通知,高力将调出宣传队,要到一所名牌大学去学“导弹”。就像当初懵里懵懂接收他来一样,如今也懵里懵懂放他走。这位公子为什么来、为什么走,队长都不知该上哪里、向谁问问。他的儿子大半拉儿倒是该上大学,上大学是他那个年纪最理所当然的事,而他恰恰没这方面的指望。他盯着高力的目光渐渐变得疲沓无力了。他知道高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的bào躁相比,这年轻人显得修养很好,有理有节、宽宏大量。

高力此刻的沉着使孙煤对他简直着了迷。前些天她说服高力跟她一同去省革委,替丢尽脸的彭沙沙伸张正义。他们闯进一个会议室,里面衣冠楚楚坐了一屋子人。忽然出现的这对漂亮男女使他们qíng绪大振。

孙煤碰碰高力:“我要说了。”

“先别说。”

“不行!我要说了!”

这时,满屋子正派面孔里突然冒出个更加正派的面孔。那面孔上挂着使所有正派人都逊色的正派微笑,说:“有什么话,请说。解放军同志。”

“我们来检举一个人!”

屋里的空气稍一颤动,立刻又恢复了四平八稳。他们被安排在两个椅子上坐定,这位置使他们处境顿时变得窘迫和被动。

“请说。”

“我们要检举……”

“哦,”那人打断孙煤,“请等一等,我们在开会。我们欢迎群众指出我们的错误。”

在外面走廊里,高力对孙煤说:“别傻了。”

“他说他欢迎我们指出错误。”

“你聋了吗?他把罪行说成错误。”

“是啊,他说他欢迎——”

“你会倒霉的,傻瓜!”

“你刚才没听见他的话吗?他说他欢迎……”

“你要信了他的话就要倒霉。”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等着瞧吧。”

“我不信。他们不会让一个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

“他们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高力耐心劝她,“因为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所以就没有坏蛋。你也别往那个检举箱里投什么信,因为谁投信谁就是傻瓜蛋。他们才不在乎你在信上控诉什么,第二天就用这信去解手。”

“你怎么知道?”

“有人往检举箱投了信,控告上大学走后门的事。这封信很快就到了我手里。”

“为什么到你手里?”

“因为他检举的是我啊。”

高力让孙煤最好搁下这桩事甭管,一心一意去当电影明星。他们没打成官司,反弄得彭沙沙名声大噪。她认为出这桩丑事全怪自己长得太出众了。这使她在众人面前一改过去面貌,突然变得忸忸怩怩、羞答答起来。

刘队长不知该拿彭沙沙怎么办。虽然他仇恨她的假表哥,但他决不认为彭沙沙无辜。他甚至不愿她再上舞台,似乎那是展览一块不名誉的伤疤。

刘队长感到很烦。首长再三qiáng调要排新节目,但他们却不来管高力这种人。高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甚至还把主力女演员弄去拍电影。他的神通比队长大许多倍,他想走,连招呼都懒得打。高力上大学的消息一传开,人们开始在一种无济于事的嫉妒中想入非非。尽管刘队长在毒太阳下罚大家站,但仍想不出一点法子对付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整个队伍已冒出甜滋滋的热蒸馍气味来。

炊事班长吴太宽现在是代理司务长。他从管理科领回的“防暑降温费”是一大叠理发票。无论男女,每人二十张,票面上醒目地印着“光头”二字。尽管剃光头能有效地防暑降温,但一个夏天怎么也不必剃二十次。女兵更是愤怒,她们把那些票全抛到吴大宽面前:“你去剃吧,我们不剃。”

“你们都给我,将来我要算不清账的!”吴太宽说。他慌忙把散乱的票理整齐,再把它们分成若gān份,每份还是二十张。他希望她们终有回心转意的一天,把这些价值一角二分但无法兑换现钱的票重新领走。吴太宽知道除演出队外,管理科发给其他单位的防暑降温费是一斤白糖和二两茶叶。管事的人对他说:“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二十张理发票的钱加起来比白糖茶叶合算!”他用心算算,果然不错。当他打听到今年理发票印超了数,才明白上了个窝囊透顶的当。这个非编的宣传队被人叫做“黑户口”,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缺乏保障,害得品行端方的吴太宽有时不得不gān点类似投机倒把的事。比如这批印有“光头”二字的票,他最终拿它们作成一桩买卖:先用它们从电工房换了一大卷粗铁丝;打听到俱乐部缺铁丝,又用铁丝换了五盒乒乓球;再把乒乓球涂上红绿油漆,跟对门幼儿园换了一些崭新的铝制小饭盆。他信心十足地把小饭盆拿到小卖部去代销,小卖部付给他的,却是一大堆印有“光头”二宇的理发票。原来电工班把那些票全部折价卖给小卖部了。吴太宽吓坏了,连忙从自己jīng心编制的圈套里逃出来。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的事他还头一次gān。他以为自己品行已经够恶劣,手段已经够高明,不料有些品行更恶劣、手段更高明的人早等在那里。一怨到他曾经是多么忠厚老实,而如今被迫变得低级趣味,吴太宽就觉得无限惆怅。现在没人来劝他想开点,那个小周,已经死了。小周的父亲来领小周那笔可怜的抚恤金,住了很长时间,还没有走的意思。每天见老头帮伙房卖力地gān这gān那,然后吃三份饭菜,吴太宽就暗暗痛心。看样子,老头想长期在这里打杂混碗饭吃了。而吴太宽却害怕任何人gān扰他正常的伙食收支。他每天看见蔡玲用一只脸盆来打饭打菜,心就发慌。

蔡玲得了阑尾炎,她妈领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来看她。蔡玲的弟弟妹妹一律穿经过改制的旧军装。难怪每逢发军装,蔡玲就特别忙。她几乎天天守在领衣服的窗口,见有人来jiāo衣服,就忙着翻看。她回回都能找来一堆拖把似的烂衣服,再用它们换稍好的,用稍好的再换更好的。一步一步,她最终总能让自己称心如意。连抠门儿的吴太宽对她这种gān劲都佩服不已。

蔡玲住院期间,女兵们曾开过一个会,讨论给蔡玲全家来一次自发募捐。班长孙煤一下拿出二十元,她不得不向大伙透露一个秘密:蔡玲的父亲因贪污八百元而劳改。

“啊呀,劳改!……”

全体女兵的表qíng都变得复杂起来。在她们眼里,过分寻常的蔡玲终于有了个极不寻常的来历。蔡玲一出院,就发现周围人对她态度变了,变得小心而殷勤。她把钱一笔笔还给每个人,板着脸,克服着满腔愤怒,认为这事是大家合伙侮rǔ她。

蔡玲从不认为自己在这群女兵中显得寒酸。她chuáng下有个纸板箱,那里面什么也不缺。一打开它,她就心满意足地长长吸一口气。那都是在乡镇上当营业员的母亲利用工作之便搞来的处理品,价钱便宜的等于白捡。货色很全:抽丝的纱巾,颜色略不相同的袜子,印错图案的手帕,浸染了污渍的白衬衫,还有一副挺不错的扑克牌,但没有大小鬼。

蔡玲妈给蔡玲的所有便宜货里,要数这次带来的皮鞋最令她振奋。这是双很有特点的皮鞋,一穿上就像长了双畸形脚。女兵们对蔡玲的脚充满猜疑,最后发现这双鞋是一顺跑,两只鞋全是左脚的。

“三块钱。”蔡玲很愉快地告诉大家。

当大家见她步履蹒跚,便充满同qíng地问:穿这鞋是不是很遭罪?她再次用愉快的语气重复:“三块钱!”

有次她从服装箱里找出一管公家鞋油,往“一顺跑”上厚厚涂了一层。这事被管服装的看见,一把揪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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