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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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好心好意送她出门,又好心好意说了一大堆废话,劝她对高力留神,那是个靠不住的家伙。我一点也没料到她会翻脸。

“你不要背后讲人家坏话!”

“你真觉得他那样好?”

“别说了,我烦。”

“反正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我就放心了。”她突然别有用心地冷笑一下,我顿时有点心虚。她那双美丽大眼从来没放过徐北方和我,这点马上就得到了证实:“我知道你喜欢谁。现在你称心了吧,我让给你,你还有什么可啰嗦的!”

她把事qíng看得那样简单、庸俗,她认为我和徐北方就是眉来眼去调调qíng的浅薄东西。她的误解简直让我难受得要了命,以致我说出以下的蠢话:“……徐北方是值得爱的!”

“哦,是吗?”

“你不应该抛弃他!”我看见她已在全力保持从容,其实忍耐已达到极限。在她扇我大耳掴子之前,我得抓紧时间把话讲完。我嘟嘟嚷囔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在那里全身发抖。我混乱不堪、语无伦次地比较着徐北方写高力的品德及其他;谴责她无非看中高力的家庭,看中高力进大学,学“导弹”。我说这年头大学又成了吃香的去处,过去没指望往那里头进的,如今可以大大体验一番这种骄傲。高力得到这份骄傲,无非有个随他想gān什么都帮得上忙的老子。我口着悬河,灵感大发,讲得完全忘我了。我也顾不上看她的脸色,只想过足瘾。我这才发现自己对她有种怨愤,并且这怨愤由来已久。她的骄傲和美丽曾欺压了我那么久。

“你有完没完?!”孙煤终于被我谴责得烦死了,大叫起来。

我愣在那里。

她最后瞪我一眼就走了,挺着她的优等胸脯。从这一刹那的眼神中,我估计我跟班长的jiāoqíng已完蛋了。

“你要后悔的!”我追着她说。

她猛然转过身,在那里调整呼吸。把这样美丽的姑娘气得发疯是件痛快事呢。

“我去爱他,你真的不后悔?”我说。

“你说什么?”

“我,去爱他——徐北方呀!”我用无比幸福的语调说出这句话。这下就离我挨揍不远了。

孙煤的眼睛忽然散了神。然后就痛痛快快给了我那么一下。那是个真正的耳光,我顿时两眼发黑,军帽也歪了。我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样严重的惩罚。这下妥了,两个人都舒服了。

真有你的,班长,当初那一下子够gān脆。你那发自肺腑的一巴掌使事qíng好办多了:简单明了,从此谁都不用再装洋蒜。孙煤把最后一口汤喂进我嘴里,眼睛仍是躲躲闪闪。她假如还以为我对当年的事念念不忘,那就太小瞧人了。那时,我们都太看重爱qíng,现在想想,值吗?……尤其你最终还是上了高力那家伙的当。

高力和孙煤一走,宣传队出现了一阵骚乱。尤其高力进了名牌大学,去搞那样的尖端学问,使人们都突然悟到,自己或许也有某种才能被埋没了。

一天,董大个的老婆找到刘队长家里,说董大个并没有不安心本职工作。

“他只不过很想上大学。”她说。

“可他从来没对我提出过。”刘队长说。

“是您不让他提出。”

“我当然不让他提出。”刘队长在全队会议上宣布:谁来向他提出上大学这事,谁就别想上大学。他现在手里有两个上大学名额,是上级分派下来的。他要将这两个宝贵名额给那些安心本职工作,心里极想上大学但口头上从来不提的人。但时过多日,始终没有合适人选。董大个的老婆一走,刘队长马上断定,董大个属于那种不安心的人。

当天夜里,那间挨近厕所、专门堆放布景的屋里闹得天翻地覆。这屋用布景隔出一个小格,放进去一张chuáng,董大个夫妇就住在这童话般的小世界里。他们稍一用劲,便打倒了所有布景。使他们动武的原因,是跟他俩一同cha队的某同学已上了大学。由此,董大个终于找到老婆变心的根源。

“原来你爱上个大学生!”

“我没有……”

“你不用抵赖,我原谅你。你跟他究竟怎么回事?”

“我没跟他……”

“别解释啦,反正我原谅你!”

“你冤枉人!”

“我什么时候冤枉你了?我说了我原凉你,还不行?”

“我什么也没gān!”

“你随便gān了什么我都原谅你!”

“可我没gān!”

“gān了我也原谅你!”

他们开始是悄悄地吵和闷声不响地打,最终惊动全院,是因为董大个把那屋的门摘下来,追着老婆,口口声声嚷着非拍扁她不可。这事闹得刘队长很沮丧,本来他以为小两口团聚是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团支书王掖生连夜把那扇门重装上去,费了很大劲,但摘下它却一点劲也不用费。以致徐北方想报复高力首先想到这扇门。他本来并不想报复,但不报复似乎对周围人没个jiāo代。他可不愿成个公认的窝囊废。他在狭窄的布景丛中踱来踱去,做出密谋筹划的样子。

他做出这样子是要给别人看的。自从他考了大学,刘队长简直对他伤心透顶。他要他答应一个最起码的条件:等有适当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他才能走。刘队长到警卫连搜罗了四个战士,他们对美术一窍不通但真心热爱。从此徐北方身边多了四个团团转的徒弟。徒弟们个个膀大腰圆,总是憋细了嗓子叫他“徐老师”。

他们对徐老师的失恋感到无比义愤。

徐北方对他们说:“你们不要管这件事。这批景片要马上画出来,我顾不上别的!你们到这儿来不是帮我打架的。”

但他们说,帮着打打也未尝不可。

徐北方还是踱来踱去。董大个的老婆走了,那用布景隔出的小房还在,伊农常常钻进去练号,他还把这个秘密地址告诉了蔡玲。于是伊农那可恶的号音总算被蔡玲古怪的发声抵消了。徐北方就在这两种嗓音的折磨中踱来踱去。他知道这批景片赶不出来,影响了那场重要演出,刘队长决不会放他去上大学。而没有单位的介绍信,他的考试成绩再好也白搭。可高力不费chuī灰之力就走了。想到这里,他又去看那扇随时可以摘下来的门板。

徒弟们见他不再踱步,便一齐围拢上来。

“你们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徐北方说。

“你在想用门板把那家伙拍扁!”某徒弟说。

“我什么都没想。”

“为什幺?”

“我什么都不愿去想。”

“连揍他也不想吗?”

徐北方又踱起步来。他见徒弟们都搞了些武装,宽皮带、护腕什么的,腰里还凸着,自然藏着什么jīng良武器。他们连高力的日常行动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高力的学校离这里不远,只要徐北方一声令下,他们管叫那高级家伙永远讨不到女人喜欢。

“怎么打,你讲一声!”

“你放心,天黑,打完就跑!”

“打死也不要你负责……”

“打不死!打死才好!……”

接着他们讨论怎样怎样埋伏。小伙子们的肌ròu像什么活物一样在军装下耸动。

徐北方停住脚,仿佛要下决心的样子。

“算了。”他说,“不打他了。”

他们愣了一会儿,互相看看,又往徐北方跟前挤了挤:“那你说,咱们打谁?”

“谁也不打。”

他们呼啦一声散开了。这可太没劲了,谁也不打,那还有什么事可gān?他们立刻认定,这个“徐老师”实在够废物的。从此他们对徐北方失了敬。徐北方这下也对他们不抱希望了:除了gān架,他们gān不出什么好事来。

没人能搞清楚,宣传队怎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称号:团结战斗的英雄集体。陶小童更晕头转向:她怎么会被选入“先进分子讲用大会”。

后来知道这全是因为那次救火。

陶小童把救火的全过程写上了黑板报,团支书又单写一篇文章,qiáng调救火现场,陶小童如何晕倒。不知哪一天,有个好事的新闻gān事偶然到这院里来,偶然又发现了这篇黑板报,他就把这篇黑板报根据自己口味大大加一番工,写成一篇十分jīng彩的报道。这篇报道让宣传队每个人看了都大吃一惊,因为谁也不敢相信自己曾参加过那样伟大的行动。那里面描写的崇高境界使他们很不好意思。有人暗地发问:“咱们当时gān吗要去救火?”

“失火了呗。”

“为什么失火?”

“烧着了一大片……”

“为什么烧着一大片?”

“失火呀!”

这件事越想搞清楚就会越糊涂。稀里糊涂当个“英雄集体”有什么不好?这下大家更佩服陶小童,她可真晕在点子上了,就像在舞台上恰好赶上重拍亮相。

陶小童现在不敢随便笑。孙煤走后,刘队长从卫生兵征兵计划里弄到八个名额,过几天,队里便出现了一群蹦来蹦去的小姑娘。她们用背包带跳绳,有时还会集体大哭。因此陶小童对她们轻易不笑,自从刘队长把八个新兵jiāo给她管理,她就决心给她们留下一个严肃的印象。陶小童比过去更忙,她要凭自己的良好行为带动小集体。早晨chuī起chuáng哨,只要她不动,八个小女兵都躺着装死。她必须像弹簧一样离开chuáng,迅速穿衣、叠被、把被子拍得方方正正,否则她们就很有借口磨蹭。然后是出cao,哪怕累死也不能掉队,不然她身后的八个人会掉得一个不剩。每当她这样jīng疲力尽地躺在chuáng上时,便会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受:她完成了辛苦的、无可指责的一天。她相当郑重地对新兵们说:“不要小看扫地这样的小事,思想改造就是从这样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但新兵们决不像她当年那样虔诚地听着,显得心不在焉,想笑又不敢笑,这很让陶小童伤心。更让她伤心的是,她们一参军就大大方方地穿着花衬衣。她们私下里对陶小童议论纷纷,因为她居然能容忍部队发的大裤衩,穿那样的大裤衩简直是野蛮。见陶小童每天都费很大劲把被子拍成方块,她们觉得很好玩。

“为什么要这样拍?”一个大胆的问。

“不拍怎么行?”陶小童说。

“这样拍是gān吗呢?”更多的人间。

“要拍成方的呀。”

新兵们你看我,我看你,就退到一边去,充满景仰地看着陶小童把柔软的棉絮渐渐弄得硬梆梆。在她们眼里,这是一种很棒的技术。于是她们也来“扑扑扑扑”地拍,劲头很大。陶小童感到自己没让她们信服。但她们总算搞清了一点,部队就是这样,一代代的兵都是这样。她们只有去规规矩矩的拍,为什么要拍,老兵陶小童已不想跟她们废话了。等她们的被子变得又方又硬时,便不再蹦跳或大哭了。

刘队长对新补充进来的小女兵们很满意,因为她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既没有孙煤那样美的,也没有彭沙沙那样丑的。有了她们,这场重要演出便添了几分把握,彭沙沙不用上台了。彭沙沙自从出了那件丑事,最大进步是晓得怕丑了。过去她的最大优点是不怕丑。她现在努力避开一切人,生来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形象不够美好。

她也考虑到哪里去上大学。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避开了这些熟悉她丑事的人们。她把这个打算悄悄告诉了刘队长,她出了那种事,难道不该得到特殊照顾吗?她认为自己最有条件占有一个上大学名额,彻底离开这里,这样也免得大家见了她就不舒服。她认为自己在大家眼皮下晃来晃去,大家已经够有忍耐力了。她去上大学,难道不是替大家解决难题吗?刘队长也承认她的打算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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