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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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知道一哭准糟,但我还是哭起来。我们俩就这样隔得老远,相对垂泪,直哭到妈妈闻声赶来。她莫名其妙也跟着哭起来,接着哭醒了爸爸。似乎到了此刻,大家被一种共同的悲哀团结起来了,其实是各哭各的。第二天一早父母离开了苏州。他们改变了主意:把我留给阿爷,暂时安慰安慰他,这是看阿奶的qíng分。阿爷感激不尽地笑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这样复杂,这样自卑。

“我们下次来,是要给小童迁户口的!”爸爸口气qiáng硬,他已战胜了暂时的脆弱。不管我懂不懂,爸爸已在阿奶死后告诉我:阿奶和阿爷有过极不名誉的过去。

他们又朝四周喊起我的名字来。

我感到又饿又渴,口gān舌燥。一再努力而发不出声音,使我的两扇肺也疼起来。人有了希望而无法接近它,真是活受罪。

有人在轻轻抽泣。听出来了,是蔡玲。

“哭有什么用?”

一个熟极了的声音说。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大家别喊了!”熟悉的声音又说,“你们想想,她要听得见咱们喊,会不答应吗?”

我又张大嘴,丹田微微发颤,但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急得要发疯了。可越急越找不到发音要领。就象蔡玲那种奇怪的病,小便憋得越厉害越尿不出。

他们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其实他们再往前一点,就有可能发现我。但他们灰心了,提前为我哀悼起来。没人再吭气。

我突然冒出了个怪念头:是不是我已经算死了?死搞不好就是这种状态吧,它使你照样感觉着人间的一切,却无法做出反应。其实谁能搞清楚死人有没有想法,思维是否与ròu体同时停止活动,灵魂何时脱离躯壳,出窍的灵魂又以什么形式存在,等等等等。真的,说不定我已经死过了,活着的是灵魂。

这样一想,我更希望他们把我找到,由别人鉴定一下:我是否活着。我不相信自己的鉴定,好比我不敢自己下结论说自己是个绝对的好人一样。

我做过无数好事,但我不一定是个好人;我还在转各种念头,但我不一定还活着,两者是同样道理。

蔡玲一边哭一边用手在石堆里刨。在那儿是挖不出什么名堂的,假如你再前进几步,就会刨出我的一堆头发。

我的头发又黑又密。有次洗完头,我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徐北方偷偷把我画下来,还给画取名叫“穿黑蓑衣的姑娘”。他准备拿这张画去投稿,结果被孙煤撕了。其实画的是背影,不知她凭什么咬定是我。我早上说过,孙煤的感觉很神秘。

当然,徐北方现在失去了画一切人的自由。他闹得太过火了,居然亮出一杆真枪来,还把枪口朝一位首长脑瓜子比划,这下xing质就变了。按待遇他该送军事法庭,但另一位首长说造成他行凶的原因很复杂,不能单方面追究责任,先把他关进警卫连小黑屋写几天jiāo代再说。宣传队派人去送东西,问他什么话他都回答:“他妈的!”

“喂!你们看!”蔡玲果真刨出东西来:“一只鞋!”

那是我的鞋。

“证明她肯定在附近!”

我突然听出来了:做出如此英明判断的人是孙煤!我的班长,我的qíng敌!她差点当上电影明星已离开宣传队快一年了,她怎么会来这里,来救我?”

“咱们分头找吧!”有人说。

“天这么黑,瞎找能找出个鬼来呀!”有人又说。

“对,明天天亮再来找吧!”一大群陌生人说。

只有蔡玲还在卖力地刨挖。她又刨出我另一只鞋子。似乎坚持刨下去,就能把我一部分、一部分地刨出来。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几乎就在我耳边。

这回我说什么也得喊出来。我张大嘴……

“蔡玲!你先别挖,我好象听见什么声音!……”孙煤说。

大家都静下来,听我往外猛呵气,我的嗓子眼就这么大本领了。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哇。”

“别说话!”蔡玲说,“我好象也听见了,好象有人哼哼!”

那是她听错了,我可没哼哼。

“不是哼哼,我听见的是喘气的声音!”孙煤坚定地说,“再找找!分头找找!”

“我明明听见有人哼哼!”蔡玲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刚刨的坑上。

想必人们是散开来寻找我。但很快又都失望归来,说压根没有任何声音。有几个人几乎从我身边绕过,如果他们费心稍微找得仔细些,也不至于漏下我。

天是黑得愈加浓重了。我身上这棵树不再抖索它的枝叶,一切都静下来。大自然象在酝酿新的yīn谋,万物都在心惊ròu跳地等待着……

“天变了,搞不好还要下雨……”

“我听人说,天亮前这里还有一场泥石流。”

“那我们怎么办?……”

起初这议论声像窃窃私语,渐渐明朗起来,似乎这没什么不光彩。说明白些,他们不愿陪着我在这危险区域待下去。我也认为这想法正常极了:为一个死得差不多了的人,何必让一群年轻生命冒恁大险?

不过你们一走,我会好孤单好孤单。

看来他们认为我死定了,拿着我的一双脏极了鞋——作为我的凭证——走了。那双鞋将代表我参加我的追悼会,一定是这样。

他们撇下了我,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已经连张大嘴喘粗气的力气也没了。我认了。

“别……我真的听见了!”蔡玲显然被人扯将起来。

“我肯定听见了!是陶小童的声音!”

“要发泥石流了!”许多人劝她。

“再找找……”

孙煤突然说:“别吵,听——是不是喘气声?”

我哗哗地流着泪,因为我的嗓子眼好象有了点要发声的意思。我感觉到了。

“陶——小——童!”

我纳闷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象虫叫,又细又沙。但我毕竞不是一声不吭了。

“陶——小——童——你——在——哪?”

蔡玲用她宽厚的女中音叫道。这个黑夜,一位女中音歌唱家诞生了,因为她苦练了若gān年,终于在这一刻领略了歌唱要领。她现在的声音光滑圆润,听上去回肠dàng气。过去她一张口,她的声乐老师就说:“你的声音象一团ròu。你永远也找不到位置!”她为“一团ròu”的嗓音曾哭得死去活来。可就在这一刹那,她成了歌唱家,找到了他们那一行最重要的“位置”。

我继续用尽全身力气,让嗓子发出虫叫。

人们兴奋了。我这点可怜又可怕的声音捉弄得他们东跑西奔,一会儿说声音在这边,一会儿说好象在那边。

我使劲“叫”着。好象新学会一样把戏,兴致很高地抓紧练习。

“陶——小——童!”

蔡玲,你回去就这样喊给你老师听听,他保准心花怒放。我快不行了,每“叫”一声,元气就耗掉一部分。我听见有人朝我的方位走来……

“陶小童!你在这儿吗,陶小童?……”

你来晚了,班长。我感到身体深深地往下一坠,世界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就这样,我死了。没错,这才叫真正的死呐。

好象有两个月时间,班长孙煤夜里睡得很规矩。陶小童也对这事放松了警惕,因为“人防”工程,人人都累脱一层皮。

下了大雨,工程被迫停工,大家只好撤回去开总结会。徐北方拿了个本子,在会上画画,给每个人画像,谁发言他就画谁。炊事班长叫吴太宽,他在纸上只画了半只鼻子和一张嘴,但大家一看马上明白他画的谁。伙房打菜的窗口开得极小,似乎为避免内外感qíngjiāo流,生出偏心眼来,于是每次打菜,大家只能看见吴班长半只鼻子和一张嘴。

那“人防”工程开始声势浩大,gān到最后就剩下部队和小学生了。刘队长的小儿子天天在工地上搬砖。他们的任务是把整块的砖从工地东边往西边搬,半截子砖再从西边搬回东边,一点不得含糊。刘队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很象他,块头特足;小儿子叫“小半拉儿”,是个七个月的早产儿,因此长到一百二十五厘米,坚决不长了。他上小学六年级,红领巾拖到肚脐眼。队长的爱人在外地,每回探亲回来,都拿尺子仔细给“小半拉儿”量一番,尺码从来不变,有时“小半拉儿”见他妈伤心,就欠脚跟搞点鬼,又及时被他哥哥“大半拉儿”揭发。因此队长的家庭气氛是滑稽而不愉快的。

徐北方谁都画,就是从不画“小半拉儿”。画他就不厚道了。而且甭管你怎样如实地画,别人也会说你丑化他。

连下几天bào雨,浩大的“人防”工程改变了全市下水道,造成“内分泌”失调。积存的雨水再也不肯规规矩矩走老路,马路上车行如船。最壮观的是宣传队这个地势低洼的院子,似乎成了全市的蓄水池。门口那座高高的垃圾山淹得只剩个顶巅了。于是这院子又添了一大景:有了山,又有水。

团支书王掖生到处筑坝。宿舍楼地势稍高,坝可以筑得马虎些;厕所一定要拦严实,水若灌进去,再漫出来,这院子就不像话了;还有猪圈,猪那畜牲戏起水来搞不好要掉膘;还有米仓、煤囤、菜窑子。总之他很忙。

其他人都把长裤挽成短裤,站在排练厅开总结会。

彭沙沙一想,坏事了!一发大水,她藏的几把笤帚全得漂出来。有好多天没扫地了,她有些惆怅,因为会上大伙猛表扬陶小童,孙煤还扒开她的衣领,让许多人围上去看她肩膀上的大紫疱。大家一边看,孙煤一边讲解,声调简直像控拆什么。搞不好就这么个大紫疱,陶小童要先一步入团了。

正在彭沙沙对陶小童突来的运气羡慕不已时,徐北方抓住她这一瞬间的神态将她画下来。这一瞬间很有代表xing。彭沙沙gān什么事都带有点疯狂,两眼发直。每逢演出,她就紧握一把笤帚到处转,谁丢一张化妆纸,她就如获至宝地冲上去扫。

彭沙沙长得不好看。舞台上绝没有前途,因此她拼命要在另一方面有所建树,比如扫地冲厕所。她整天都像打仗一样忙,头发也来不及梳。徐北方画她只需在那堆头发上下功夫。有回陶小童跟别人说:“彭沙沙说不定有非洲血统。”她说只有黑人才长这种“纱发”。彭沙沙为此气疯了,一定要陶小童道歉。

陶小童只好在饭堂里宣布:“我们队有个人没长非洲人那种头发。”因为彭沙沙事先不准她点她的名。

这下反而全队都知道了。当初刘队长把她领到新兵连门口时,大家都呆了。孙煤憋住笑捣捣陶小童:“喂,你去问问队长,从哪来的这么个活宝?”所有人都转着同一个念头:队长怎么啦?让这个丑丫头上台不是惩罚观众吗?彭沙沙察觉到人们的神色,gān脆傲慢,对自己的长相表现出绝对的无辜。

徐北方也画过陶小童,一张轻描淡写的速写。孙煤看后“噢”的一声尖叫起来。

“好好好!你画她你画她!”

“你别撕——”

“她在你眼里就这样好看?她明明没这么好看!”

“你别撕——”

她倒没真撕。过一会儿,她拿了支笔,在那两只眼之间画一根弯弯曲曲的线。本来她鼻梁上就有那么一根青筋嘛。画完,这张脸完蛋了,她才没闹下去。他没jīng打采地发着火,骂她是害人jīng,她反倒嘻嘻笑起来,说:“那好,我再不害你了,你找她去吧。”她走到门口又扭回头,嘴抿着,虽然有点弄姿作态,但这副样子上帝都会动心。漂亮姑娘的造作,谁也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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