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_严歌苓【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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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严肃地思考一会儿,说:“行。”又思考一会儿,他问我,“你认为一个月一次探亲,对你和孩子是不是公。”

我说:“我行。孩子有什么选择?”

我没意识到这话的凄厉,它使我们都感到了某种新鲜的触及。冷场连着冷场,我们都喘了沉重的一口气。他陷入了更严肃的主题,问我道:“你认为我应该告诉她,你是她的母亲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我看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他慢慢地说,“就说你是从小带她的保姆,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收了人家五万块。

他还没完,语气更商务化:“那么哺rǔ呢?你愿意给孩子哺rǔ吗?”

我看着几只胖胖的水鸟飞飞落落。他说:“这样孩子的免疫力会qiáng些。”我感到心抖了一下,我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形象。本来可以脐带断了一切也就断了。我说:“不。”

“哦给你五百元一个月。你可以不马上回答我,好好想想再说。”

“我好好想过了。回答是不。”他说:“六千块呢?”

我突然翻脸,对他说:“我想花六千块请你闭嘴!”“我的意思……”

“立刻闭嘴!”

我撑起重心不稳的身体,撇下他向湖水走。现在还来得及淹没这胎儿和它的母体。但我渐渐从冰冷的湖里找回宁静,横来的风霎时chuīgān了我脸上的两滴泪。亚当就在我右侧方,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两个合谋者。

那以后我可以完全平心静气地与亚当探讨有关菲比的所有细节。那时还不是菲比,是蒂娜,或者蓓姬什么的,亚当在起名字上一天一个主意。还没出世,孩子也跟我们一样,没了真名字。到一帮人来给我“BabyShower”那天,亚当忘了他前一天晚上起的最得意的名字是什么。

亚当说他不参加这个BabyShower。他无力地笑笑说,那么多的表演,那么多的谎言,请怜悯怜悯,看上帝份儿上。

我劝他想开些,我的这群朋友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一个不剩。我几乎恳求他:好好表演这一个晚上,难道我不是在你提出各种非人条约时常常让步吗?他一副可怜相,两眼的混乱,五点钟了还没洗澡刮胡,一直到了五点十分,我摆弄好烤箱里的烤jī,见他仍杂糙丛生地呆坐在电视前面。我说,好吧,我放弃。他得赦一般蹿起,矫健地蹿上楼,很快便一副赴约的打扮下楼来了。他讨好地说我的孕妇装颜色漂亮。我一点表qíng也没有,看他坐在门厅的椅子上穿鞋。他用指尖碰了碰头发,张扬的一房子香水味。我就习睁么看着他,想起对他暗存的那种种指望,两个肩向上一耸,笑了。

“你笑什么?”“高兴。”

“我很高兴你能高兴。”

我转身进厨房,免得自己同他认真。我晃呀晃地向炉灶那里走,尽管子宫里的孩子没我的份,却给了我这副母shòu般一切都不在话下的雍容步态。

我感到那股圆润的芳香袭来,亚当竞从后面搂住我的肩,在曾经有真正男xing吻过的地方——耳垂和脖颈之间那最知痒痛的一带轻轻吻了一下。

那是个不错的吻,有着不少真实投入。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亚当利用了我的妄想,把事qíng弄得似是而非。这是我现在彻底醒悟后的认识。

我发现自己在跟着他走。亚当还是善于左右我。也许我真的这么没用,自认为难以为人左右。亚当说他专门来阻截我,从我的室友那儿打听到我每星期二下午四点会来看免费画展。我对和睦相处的室友jiāo代过,千万别把我的行踪告诉一个带纽约口音的男人。看来叛卖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亚当以他的纽约口音告诉我,菲比qíng况不好。想象不出菲比还能比原有的不好再坏到哪里去。我有些怀疑,一年多前我搬家就是菲比的“qíng况不好”引起的。我不愿为了菲比而仇恨亚当,也不愿为了亚当而心疼菲比。主要是不愿为了他们父女俩而麻烦我自己。没错,我和美国人学的,绝不麻烦自己。我越来越喜欢方便:方便的jiāo际,方便的男女关系,方便的生活方式。只有年轻才会过很麻烦的感qíng生活,岁数一大,就不一样了。我连怀念都不想有,怀念是一种麻烦的感qíng,菲比偶尔出现在我梦里,这是我感qíng上唯一不方便的地方。

亚当在讲菲比如何的不幸。我事先并没有发现任何预兆,她在我腹内怎样地健壮活泼,那有力的腾跃踢打,到现在仍无比清晰地留在我腹中。我的每根神经都记得菲比在我体内好热闹了一阵,尤其那个傍晚——我打开门看见门口一大群人时,我的惊唬和诧异菲比马上感觉到了,在我肚子里手舞足蹈,整个一晚上,菲比隔着我的一层肚皮同所有人一块热闹。

我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前夫也混在贺喜的人群中一块走进来。离婚后的两年中,我每次想忆起他的模样和神态,都失败。就像我不管如何用力,也想不出自己的长相和神态的特点。而一见到他,才明白只是因为他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如同我自己,所以是不必记住的,所以是无法记住的。又来了,两眼的温存,qíng痴似的犹如他昨晚刚和我有过xing命攸关的幽会。

“没想到吧?我们把这家伙给你带来了!”在湖畔遭遇的女熟人押解M到我面前,看我们隔着一丘大腹握手、拥抱。

熟人们显得比我印象中更熟络。他们大概喜欢看人懊悔。他们大概认为M肯定懊悔了。对我具备如此能力,在qíng场和财场上的bào发,他们有些难以接受。女熟人劳拉从见到我和亚当的当晚起,就把我的事迹逐步走漏给所有熟人和半熟人。包括亚当的相貌杰出、我的摇摇yù坠的大腹、我手指上一颗小灯泡似的红宝石,等等。由于亚当一不小心写了个无误的电话号码,出来这样的局面只能由我小心陪着混了。

M是最后一个和我握手拥抱的。特权还是谦卑,我吃不准。他的手忽然缩小了,在我掌心里软软的像个孩子。但它是有语言的,在我们两只手触碰的刹那,我感到它的体人们却听见我自鸣钟那样,当当当的健朗笑声。我边笑边说:“怎么不带你的小夫人一块来?”

但他,M,看见我用心描过的眼眶里,两根极细的眼泪光环。

我在他眼前挺着九个月的身孕。一张由亚当饲养配方喂出的红润脸蛋,身上的真假首饰,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眼里形成一个重大不幸。他是看透我的。M像我的父母、祖父祖母一样看得透我,因此爱我,因此爱出怨恨。在M那里,曾经有一个可爱的我。短暂的美丽,转瞬即逝的娇憨,一去不返的乖巧。那时是个二十出头的我,站在西单食品商场买冻带鱼的队伍里。有一个人cha在了我前面,我只向后让,给他腾地方。接着又有一个人cha在了我前面,M在远处看着我,然后悄悄走到这个一直让人占她便宜的女孩身边,也cha进队伍。他想这女孩的谦让是怎么回事?他不知这是不是好事qíng,她对占她便宜的人们如此懒得计较。然后他转脸向我,心里打算结束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恋爱,和这女孩恋爱。在冻带鱼浓重的腥臭中,M和我就那么定了。那是一场漫长的恋爱。双方损耗都很大。M一直想弄清我的谦让乖巧是怎么回事。他甚至起了颇大的疑心。他开始对我心里不踏实。我接受一些男人的殷勤,其中是好色也好,是真心发痴也好,我都随他们去。我懒得纠正他们。M的小心眼使他专注,他不敢分心,怕我懒得拒绝这些男人,而让他们真占了便宜去。那样吃亏的就是他了。他决心结束这场持久的恋爱,和我结婚。婚姻使我们发现,M和我那么玩得来,我们的学校离得很远,每天很晚聚在地铁站,从终点乘到终点,直到地铁停运。他第二年终于有了间房,我开始用一只电饭煲烧出一桌一桌酒席,供一屋一屋的熟人来吃。我们都属于一直可以读书读下去,一离开校园就觉得自己极废物的那类人。钱都是靠读书挣来的,虽然少得可怜,但除此之外我们不知其他任何谋生途径。M和我的生活越来越安宁。接着我开始有了种嗅觉。我开始抄检他的日记和通讯录。疑迹是不少的,我撒起泼来,我和他先后打算放弃安宁的日子。其实我自己也不知该拿越来越安宁的生活怎么办。M的每次外出对于我都是一段暗战,我被那些藏在暗中的女人们弄疯了。终于,我的一夜刑讯有了结果,M说,是的。那时我们刚到美国。多么不地道:在异国他乡给我来了这一手。

M说:“别闹了。我得活下去,我得有温柔。”

我的温柔呢?好像我该对我丧失的温柔负责?他不管我,重复那两句话:“我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从此我们有了另一种安宁。那种稍有和颜悦色就唬着对方的安宁。那段安宁挺棒,M写完了论文,我得到一连串的“A”。乘着那段安宁,M还写了不少散文,我从打得齐整的稿面上认出不同的纤纤素手或流利或夹生的电脑打字。她们还为他理发,为他买袜子、衬衫、线衣,使他常常五颜六色,风格迥异。一个陌生的、充实的M渐渐没了我的份儿。

他看着此刻庞大的我,离婚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使他不自在。他说:“其实我还是很爱你的。”我微微一笑,曾经任人cha队、任人献殷勤的态度又回来了。他又说:“还是争取把学位念完吧。你比我qiáng,英文混混就混这么好。念出学位,将来……我也放心了。”

我点点头。那乖巧也回来了。我很明白。他的过意不去是短暂的。他把几件二手货家具和一台电视机留给了我,一再地说:“存款我一个不会带走。”总共1520元钱,他也落个慷慨。我还是笑笑,懒得戳穿这点收买实在不够漂亮。他以为我真的又乖起来了,真的把他的婆婆妈妈听进去了,更来了劲头:“钱上的事,能帮我会帮的。奖学金有困难的话,给我打个电话。”下面他改用英文说:“我永远会帮助你的。”他的英文带着浓重的中国北方口音,使他有了种厚道质朴的假象。我险些忘了他坑了连我在内的一群女人,险些忘了毫无商量余地同我离了两年婚的那个人就是他。他又说:“我一旦安顿下来,会把新的电话号码给你。”我猛地一醒。刚才那些话温热地在我心头爬过,现在却留下一道黏湿yīn冷的痕迹,如梅雨季走过一只湿乎乎软乎乎毫无体温的肥大蜗牛。我对他转脸,嬉皮笑脸地说:“可不可以直接跟你小太太求援?她在银行里晋升部门经理了嘛!”我看着M的心最后地冷下去。

M没有给我他新家的电话,他对我如此了解又如此误解让我觉得很好玩。

我旋转着重。不对的身体,招呼大家:“喝、吃;吃、喝。”亚当母亲留下的雪白细麻布餐巾事先熨得一丝不苟,是每周来一次的女清洁工熨的。银餐具也是她擦的。她是那种老式仆佣,对主人房里发生的任何变化都不惊奇。她对这宅子中出现的中国女人和她渐渐长大的肚子丝毫惊奇也没有。她每星期见我一次,而见面次数的累积毫不增加她对我的熟识程度。瓷器是白底黑边,黑色上烫有两个金字母,大概和亚当的家族姓氏有关。通过亚当的父母传下来,再通过亚当传下去。只能传给我腹内这个小东西。亚当的长辈们死也不会想到这家族的血通过怎样一个渠道流到了我这儿。墙壁上挂着亚当母亲的肖像,是她三十岁时的模样。那时什么都还没发生,她唯一的儿子尚没有露出任何端倪。贵妇怎么也想不到儿子有一日伪装成一个丈夫,伪造了个名字:亚当。一大场伪造中,只有她流到我腹内的那一丁点血,那血的花与果是真的。三十岁的母亲肖像笑得像个皇太后,眼睛看着我们狂欢,目光中有一丝愚弄。或许正是她愚弄了她的儿子、我、所有人。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近乎完美又形同虚设的亚当?既然形同虚设,又如何会在我体内成就了这一番局面?我指着一张张油画肖像向中国熟人们介绍亚当的母亲、父亲、祖宗八辈的阔佬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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