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_严歌苓【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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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含着辛酸的话语震撼着乔怡。她本来打算向她打听杨燹的qíng况,假如他要结婚的消息不是讹传的话,她或许还能在萍萍这里得到些安慰,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萍萍也需要安慰,她的痛苦或许比她更实际。

晓舟那瓮声瓮气的琴声不断从窗口传进来。不流畅的琶音,不敏捷的快弓,不柔曼的行板……得承认萍萍的评价。一个人与艺术发生了严重的误会,在他,在别人,都是痛苦的。这倒也罢,但他最好不要有一个理解他、爱他的妻子:这妻子的痛苦是那些痛苦的总和。

“别想那么多,晓舟在宣传队的表现,在文工团的表现谁都清楚,也许不会jīng简到他头上……”乔怡例行公事般地安慰着萍萍。

“现在不同前几年了。表现好?什么叫表现好?那时大会小会能发言,早上晚上扫院子叫表现好。现在得务实。”萍萍收拾着碗筷,一面看表。

“实在不行,改行到军区机关……”

“去打杂?收发报纸?如今文工团下去的人,人家只当废物利用,只是工资不少你一个子儿就是了。晓舟不会gān的。再说以后部队也讲究文凭。”

文凭,将要成为现实生活中一个时髦的字眼,就象过去的“工人出身”、“贫农成分”、“政历清白”等等。乔怡勉qiáng算是个有文凭的人,而当她听到背着沉重的大书包的孩子在街心花园里诵读英语,那么漂亮准确的发音,那么娴熟流畅的语调,她真想掉头躲开。她,他们,曾经真诚而愚蠢地相信过这个或那个,等这个或那个宣布“过期”时,青chūn年华已荒唐地过去了。

那时候宣传队扫院子成风,为捞着扫那两下子,许多人挖空心思把条帚藏起来;还有冲厕所成风,为捞着冲那两盆水,有的人甚至专门买闹钟,四点起chuáng。还有“成风”的多了。譬如穿打补丁的衣裳。新兵刚领到军装就用肥皂搓,开水烫,大板刷刷……那个时候谁会想到,有朝一日求知会成风呢!从头来吧?毕竟不是一切都能够从头来的啊……

“哟!八点四十五分了,我得赶紧走……”萍萍拎起书包,

“我和你一起走……”

“胡说,晓舟说好他马上回来!”

“不,我们路上还能谈谈。”

萍萍这才注意到乔怡忧郁的眼神,“你怎么了?苦巴巴一张脸。”

“累了,想回去早些睡。”

她们下了楼,看见季晓舟在楼梯与围墙的夹fèng里练琴。看他面朝墙壁正拉得卖劲,乔怡制止萍萍,大概她想让他“礼貌”一下。

可蒋萍执意扯住乔怡,她们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听着他那十年一贯制的《无穷动》。

“你过去对他说:晓舟,你拉得比过去好多了,大有进步……”萍萍轻声对乔怡说。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祈求她。

乔怡走过去,依着萍萍布施了一个辛酸的欺骗。等她回到这位妻子身边时,萍萍急切地问她!“他高兴么?他笑了么?……”

乔怡使劲点着头。路灯下,她觉得萍萍眼里有泪,但她看不清,大概她也有。

“我真怕……”萍萍捏捏乔怡的手,“一旦他真的被jīng简了,怎么受得住……这事现在人人都明白,只有他蒙在鼓里。我真可怜他!”

文工团楼前楼后都没有乐器声了。这个时侯季晓舟的琴声越发显得单调。

人们第一次领教季晓舟的琴声是在那次“欢迎新战友”晚会上。五湖四海来的新兵们将在这里接受老兵们的挑剔。萍萍当时挨着乔怡坐在长板凳上。乔怡很快从这个新伙伴嘴里得知了她的经历:萍萍姓宁,十七岁,在一个地区歌舞团跳过“吴清华”。萍萍爱说爱笑,伏在乔怡耳边嘴不停。

新兵们要挨个汇报自己的“业务”。头一个上台的是个漂亮的男孩。他从首都来,据说是素有“神童”之称的乐队指挥。他是新兵中唯一胆敢不穿军装的人,穿了件看上去就让人暖和的厚绒线衣,并把手cha在军裤兜里,在几十名老兵又几十名新兵的眼皮下来回踱步。他参军前是中央“五七艺校”的尖子,指挥过正经八百的jiāo响乐《沙家浜》。因此他一点也不紧张,甚至可说是从容、潇洒,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茫然。踱了几个来回后,他对期待良久的新老战友说道!“对不起,我的专业是乐队指挥,今天没有条件向大家汇报我的业务。”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又微欠了一下脚后跟。这些动作发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实在令人惊讶。乔怡看出他的做作,而其他人一律用惊叹赞赏的目光瞪着他,换句话说,是被他“镇住了”。包括乔怡身边这个曾跳过“吴清华”的萍萍,她几乎每隔半分钟,嘴里就“啧”一下。

萍萍很快把她打听来的消息转告乔怡:这个叫廖崎的“神童”是由某位了不起的大作曲家推荐来的。人们这时倒并不在乎他对他们的轻视,仿佛他的傲慢正是在证实他超群的才华。对于才华,人们感到理应谦卑,尤其一个天才能屈尊到小小军宣队,与一些半吊子“艺术家”为伍,实在已够令人感动。神童廖崎又开口了,“这里有架钢琴就好了……”话音刚落,全队唯一的钢琴被轰轰隆隆地推到他面前。神童不太qíng愿地坐在琴凳上,按了几个和声后对眼巴巴的众人说:“钢琴是我的第二专业。弹得不好,请大家批评。”

一曲结束,人们起劲地为他鼓掌。而乔怡想告诉大家,他弹琴的姿势并不完全符合规范。外婆曾经总拿一根竹片敲打她的手腕:“记牢!记牢!手腕上要能放一个五分钱硬币。”幸而她从小学了几年钢琴,如今不至于和大家一道上这神童的当,尽管他弹得十分花哨。

节目进行到最后,轮到季晓舟的大提琴独奏。他费力地拎着大提琴走上去,窘迫地介绍自己的姓名、年龄、琴龄及一切别人并不想打听的事项。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安置好琴,局促使他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小动作:一会儿摸摸琴上的松香够不够,一会儿又拧拧琴耳,把本来校准的音反而弄得变腔变调。“观众”出现了不耐烦的骚动,他意识到了,细瘦的脖子在空dàngdàng的军衣领子里不自在地扭动几下,然后告诉大家他将演奏的是某某练习曲。他刚抬起弓,那位神童站起来,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他一点:“请暂停。你的音没有校准!G弦低了,C弦偏高。”演奏者张皇失措地看着这位未来的统治者。全场一片哑然,唯有季晓舟那只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动。然而神童却越来越不满意:“G弦还低!低!奇怪,你怎么听不出来?……”

宁萍萍突兀地站起来:“喂,到底看你俩谁表演?!”

大伙被她的高八度嗓音吓了一跳,都扭头对她瞠目而视。

“好有意思!这不是开联欢会吗?又没托哪个指导哪个。是好是坏让大家听嘛,凭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指手划脚?”

廖崎扭头看看她,又扫了众人一眼。那副神qíng似乎在说:瞧瞧,这种什么也不懂的人,我能跟她一般见识吗?艺术多么神圣!音乐多么高深!你们呢……唉!

季晓舟得到这个泼辣姑娘的声援,终于开始拉琴了。刚拉两个乐句,神童就断然离开座位,走过萍萍身边时翻翻白眼球:“简直在糟蹋别人耳朵!”

宁萍萍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廖崎的背影,鼻子使劲“哼”了一下说:“看他了不起的!”这挑衅丝毫未得到神童的理会,排练室的门帘被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乔怡扭过头,见斗输了的萍萍眼里汪起泪来。

“你认识他?”乔怡指指台上的季晓舟。

“不。”萍萍倔犟地摇头。

“他看上去象个中学生,不象他实际年龄……”北京兵白莉跟萍萍说。

“别说话!”她喝斥她,“你还听不听人家拉琴?!”

白莉被她吓一跳,朝乔怡做了个鬼脸。

台上的演奏者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已显得心力jiāo瘁。他两眼盯着乐谱,一只脚“砰、砰”地在木质地板上击着节拍,这声音甚至比他的琴声还响。这人太拙,太老实,选择了一首难度甚高却又毫不动听的练习曲,一下子让大家胃口倒尽。

宁萍萍专注地听着,脸上充满忧虑。到乐曲将终时,她碰碰乔怡胳膊:“你觉得他拉得好听吗?”

“你说呢?”

她为难地舔舔嘴唇:“……不好听。不过我不懂。可他拉得多卖力气呀!”她的神qíng象在争取选票,“你瞧,他都出汗了。今天数他最认真。一会等他拉完,你拍手么?我们一块给他拍手吧……”这时老兵有不少已陆续退场。萍萍焦急地四下望望稀落起来的场子,“我们拍得响一点!”她说。

这时坐在不远处的说数来宝的丁万嘻笑道:“瞧他出那么些汗!三根毛都贴脑袋上了。”

萍萍斥他:“去你的!”

“怎么,他不象三毛?那么瘦,头发又少,活脱一个三毛!”

不是乔怡拉住,萍萍几乎要跟丁万闹成真格的了。这时曲子终于结束在一个战战兢兢的长音上。萍萍拍起手来,乔怡也跟着她一块拍。这掌声寂寞极了。她俩为这位不成功的演奏者把双手拍得又红又烫,而季晓舟却象逃一样走下场。

这时门帘一动,神童廖崎又走进来,嘟哝道:“这罪总算受完了。上帝知道,这也叫音乐……”刚下场的季晓舟与他在门口相遇,听了这番评价,羞愧得僵住了。

巧就巧在分配宿舍时,这一对冤家住进了一间寝室。廖崎一听季晓舟练琴就把眉一皱:“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一会儿?!”后者只得把琴搬到走廊去拉。可这样还不行,廖崎每从走廊经过,听见那琴声,总做出捶胸顿足、痛苦不堪的样子。终于在某一天,廖崎特意上街买了一只弱音器,对季晓舟说:“劳驾你把这玩艺装上。不然日久天长,你那琴声要叫我发神经的。”季晓舟毫不介意,照他的话办了。从此以后,季晓舟的琴声和他的嗓音一样,变得胆怯而悄声悄气了……

突围时,三毛让大家继续往山上跑,由他留下寻找掉队的了不起和小耗子。

四处黑乎乎的,他睁眼瞎似的扒开一丛丛茅糙、一蓬蓬蒺藜,焦急地搜寻。他怀疑他们已受了伤,在绝望中盼望着救援。突围的紧张加之天黑,使他们翻过这座山头才发现少了两个人。

忽然,他听见脚下数米深的山沟里有类似喘息的微弱声响。这条沟大约是山洪bào发时冲出来的,随着年代的流逝,形成了深深的沟壑,三毛攀着棵长出地面的树拫,慢慢向沟底探去。树根如巨大的指爪,拼命抠住土地,似乎生怕大地会抛弃它。树根象痉挛的手、绝望的手:青筋bào露,显出粗硬的肌ròu纤维。三毛悬着下半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下挪,每动一动,泥土便夹着小碎石落下来,看来树拫想抓住它们是徒劳的。这里的石头早被年年往这儿汇聚的洪水冲得松垮了。

这时还未进入雨季,沟底是gān涸的。

他终于找到了正努力自救的了不起。问他伤了哪里,他只是叹息、摇头。三毛想把他扶起来,但很快发现他的两条腿象小儿麻痹患者一样绵软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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