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她长得象根rǔ酱瓜,舍不得吃呀!”
“我上次给她吃饼gān,她把两只手直往背后藏,脸都吓红了,就象我要打她似的!”
而桑采却说huáng小嫚不吃零食是“假象”,她的“真面目”在夜里才bào露。但桑采的话一向水分太多,象她每次在“讲用会”上的发言一样。不料田巧巧也证实:“这小耗子确实在夜里折腾,我听见好几回。不是吃东西,就是听半导体,反正全躲在被窝里。”
“她的半导体装在一个肥皂盒里!”白莉说。
“听半导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用得着大半夜偷着听?”小方似信非信。
“反正啊,”田巧巧说,“夜里她远比白天活泛——什么恶习?……”
乔怡似乎是这场议论的局外人,伹她捧着一本书并没看进去。她也在琢磨这只小耗子。那时除huáng小嫚之外,这一屋子新兵已全被起用,参加了演出,连十三岁的桑采也在《红灯记》最后一场里,捞了个辨不清面目的“切光造型”。
每晚上,桑采把化妆盒一夹,总要对眼巴巴的huáng小嫚叮嘱一句:“喂,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帮我们把暖壶灌满,演出回来我们好洗脚。”
每到这时huáng小嫚便装着在地上寻找什么,头也不抬,表示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不过等大家演出回来时,暖壶总是满的。
有一次,乔怡把夜餐时桌上剩的小圆面包用手绢兜了两只,那面包烤得相当诱人,表皮还用芝麻和果酱做了图案。回屋时见huáng小嫚正坐在chuáng沿上洗脚,乔怡把面包递给她:“专门酬劳你的——你老给我们打开水。”
她脸突然红了,接着眼睛往两旁看看,似乎怕别人听见乔怡的话。见她并不伸手来接,乔怡只得笑笑,将面包搁在属于她的那个桌角上。乔怡后悔不迭地想,这样做不仅没好处,反而伤了她的自尊心。谁没有自尊心呢?谁愿意接受这明摆着的“剩余价值”呢?而那面包已经放在她桌上,再拿回来就更说不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乔怡发现面包不见了,那条兜面包的手帕也洗gān净了,正晾在她chuáng栏上滴着水珠。
乔怡嫌恶地看看huáng小嫚,她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毫无感觉。
乔怡不愿把这事讲给别人听。这是她素来的xing格,任何事到她这里都迅速沉入心底,连她自己也无法测探它的深度,它的潜流和cháo汐。
大家正议论着,huáng小嫚推门进来了。她进门的姿态也很奇特:先轻轻拧门把,弄出个fèng,把头伸进来,似乎断定没什么危险了,才将整个身体蹭进来。
这是午饭后,午睡前,是一天中说长论短的最佳时刻。
大家见她进来,相互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便住了嘴。她看看所有人,似乎猜出她们刚才的话题与她有关。她不自在地笑笑。这个屋里的人已成习惯,没十二分必要,决不搭理她。她倒无所谓,本来与人谈话就是她的负担。她走到自己chuáng边,摸摸这个,弄弄那个,动作急促而无效率,一件衬衫也要叠半天。她的chuáng在门后的角落里,门一开,外面的亮光涌进来,把整个屋子的黑暗都挤到属于她的一隅,所以很难弄清她在那里搞些什么名堂。
一年后,终于有一天在排练新节目的时侯,演员名单中出现了huáng小嫚的名字。这名字被众多的名字挤得缩作一团。
她比其他女演员矮半头,排队形时象流畅的阶梯陡然塌陷。
她尽管天天早到晚退,折腾得大汗如洗,可导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个新节目的导演是黎教员,主管业务,也称黎队长。据说他年轻时是某大歌舞团的尖子,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后下放到这个野战军当宣传gān事,之后又重cao旧业。当初他是上海方面军的主考官,乔怡等人全蒙他的慧眼才穿上军装,不过huáng小嫚不能不说是他遴选中的唯一失误。
他走进排练场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手里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扔掉,踩灭,这意味着一切就绪。
“哎,合唱队站好队形!舞蹈队扎起架势!乐队cao起家伙!……”
这是配合政治形势赶排的一个大型歌舞。“预备——开始!”
一片嘈杂声止住,定音鼓擂响了。据说舞蹈演员们要在激越的伴唱中拥上舞台。黎队长不假思索,顺口溜似的形容道:“如cháo水,似海涛,表现亿万军民‘批林批孔’的热cháo——势不可挡!……”
人群中的huáng小嫚挺胸收腹地站在末尾,象挂了个零头。她显示出一副非同小可的神qíng,两眼头一次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作剧qíng渲染的黎队长,脸上带着并不使人愉快的奉承。她在着装上似乎动了番脑筋:脚上穿着崭新的练功鞋,白得扎眼。那本来就细得不近qíng理的腰上,勒了一根很宽的板带,让人看着实在残酷。板带是新的,鲜红色,与天蓝色的练功服形成qiáng烈的对比,似乎在提醒人们,她——“小耗子”终于崛起。
乔怡站在合唱队里,对人群中正跳得起劲的huáng小嫚怀有不可名状的担忧。担忧什么呢?是她那突然平添的自信?还是她那过分的激动?抑或是她那毫无必要的微笑?她总是对着黎队长微笑,而后者却压根儿无暇顾及她!乔怡还看见她那平平坦坦、毫无女xing隆起的前胸,被一群发育良好的女孩子衬托得更加gān瘪。
记得一次洗澡时,宁萍萍突然惊呼:“你们快看huáng小嫚!……那胸脯还不如个胖老头儿!”姑娘们齐声骂道:“萍萍,你也太无聊啦!”但一个个却止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一边笑一边朝huáng小嫚打量,不得不承认萍萍言之有理——她哪象个正处在青chūn期的少女呀!
huáng小嫚被大家笑得吓坏了,慌忙往身上套衣服。萍萍喘了口气,又叫道:“瞧她!还戴rǔ罩!跟真的一样!……”于是又是一阵不可开jiāo的笑。从此小嫚再不与大伙同浴。
在晾台的晒衣绳上,从来都是搭满女孩们五颜六色的小玩艺。某一天,大家发现晒在最靠边的rǔ罩里用线fèng着两块塑料泡沫。
“嘿嘿!真不害臊!”
“谁那么不要脸,还垫假胸……”
“我还巴不得弄平它哩,这人真够恶心的。”
“是谁呀?谁呀?……”
乔怡知道是谁。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她没吭气。huáng小嫚也没吭气——她那神qíng简直象人赃俱在的小偷,眼睛频繁眨动着,仿佛一顿拳脚是躲不过去了。但这件事倒没人往huáng小嫚头上猜,因为她即或做了假,外观上也无明显起色。她此刻在姑娘群里不还是个最gān瘪的小可怜吗?
“……停!”黎教员喊道。
接着黎教员开始模仿某人不正确的舞姿,他模样滑稽,学什么象什么,引起大家的讪笑。huáng小嫚笑得最凶,甚至别人已经笑完了,她一个人还用手帕捂着嘴,一面笑一面朝周围的人看,似乎很想找个人jiāo流,或邀请别人和她一块笑。但大家逐个扭过脸,回避了她的目光。这讨来的没趣并未使她失意,她今天是太兴奋了,这点小挫折动摇不了她qíng绪的大趋势。
“得了吧,你笑得没完啦?”那个紧挨她的姑娘狠狠一扭身。
她只得佯装笑呛住了,gān咳起来,把尴尬掩饰过去。乔怡为她这不幸的xing格叹了一口气。她发现huáng小嫚跳得相当不错,比任何人都卖力,遗憾的是没人注意她,gān脆说没人看见她。人们似乎避免看见她。
歌舞排到了高cháo。
“huáng小嫚!你出来。”
黎队长伸出一根手指招呼道,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就能拨动这个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的小耗子。
她一动不动,显然被这喊声吓住了。
“叫你呐,huáng小嫚!到这儿来。”
她瞪大眼睛,迅速而仔细地反省着。大家都从队伍里探出头去瞟她,象等待预期的笑话发生。
“你怎么回事?!没听见我喊吗?”黎教员有点不耐烦了。
她慢慢走到排练场中央,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了。
“你好象原地串翻身做得不错,做做看!”
血色迅速在她脸上恢复了。她迸足全身力气完成了动作。“三十九公斤”居然震得地板砰然作响。
“还凑和……脚下再轻一点……”
黎教员话音未落,她又连翻几个,这次险些没站稳。她喘息着,赶紧对黎教员投去巴巴结结的目光。
人群中其他女演员不以为然地撇嘴、斜眼,用小手绢轻飘飘扇着风。只听黎教员说了声:“好,就定下huáng小嫚吧。接下去,”他继续临场发挥,“接下去是一个男同志去将她托举起来,这个动作谁来?”
没人应声。男演员们不怀好意地你推我搡。不知谁起哄道:“赵源上!他有劲!”
赵源是从军部警卫连调来的,据说素爱舞蹈,调来后却又自称最擅长擒拿。他个大力大,有一身牛似的肌ròu和牛一般的脾气。而今他的角色是扛一面宽两米、长五米的大旗。
“赵源就赵源吧。”
赵源不qíng愿地摇到黎教员面前,看也不看身边几乎矮他一半的huáng小嫚。“怎么个举法?”他捋捋胳膊,象要gān架。
黎教员比划着:“这么着——一个转身,大跳,把她接住……”他且编且说。
赵源大模大样地随着比划几下,刚挨近huáng小嫚,却迅速将两只膀子抱在胸前,退到一边去了。
“你怎么啦,赵源?”
“谁爱来谁来,我gān不了。”
“说说理由。”
“我举不动她。要不你给换换人。”
“换你还是换她?”
“都行。”
“你挨个看看,女同志里还有比huáng小嫚轻的吗?”
赵源一时语塞。过一会他嘟哝道:“这种苦力就轮上我啦……”
“顶多半分钟,再说她也就七八十斤儿……”
赵源满脸怪样:“噢,还让我把她举起来,托着她腰?……”
男同胞们幸灾乐祸地哄笑。
“这个节目我不参加了。”赵源来了牛劲儿,说着真抓起衣服要走。
“你站住!”黎教员红了脸,“当……当心我处分你!”
“处分也不gān!”赵源指指那群小伙子,“你问他们谁愿意举她?!”
huáng小嫚站在那里,让人想起处于卖主与买主之间的小动物,听凭讨价还价。赵源的不合作并非赵源的错,男同志背地里开玩笑,若把谁和huáng小嫚扯到一块,那人会当真着恼。赵源当然不愿给伙伴们的刻薄话提供口实。他们在背地里管她叫“小怪物”。
huáng小嫚马上要哭出来了。乔怡始终盯着她。她此刻倒希望她哭,在一个无力自卫的人那里,哭,也能作为一种抗议,起码会招来同qíng,人们对哭的女孩子总是一视同仁。但她终究没有哭,睁大略略凸出眼眶的眼睛,尽量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眼泪把她的眼球灼红了,而她拼命不让它落下来。她细细的脖子大幅度地抽动了一下:自尊心被她艰难地咽了下去。
黎教员气急败坏地走出排练场。走到门外,他才想到需要宣布一声“解散”。
大家象以往一样快乐,甚至比以往更快乐地一哄而去。huáng小嫚走到窗台去端预先凉在那儿的开水。窗台上放着一排一模一样的军用茶缸,区别在于每人在缸把上挂着的各色小饰物。这时她并不是急于解渴,而是急于要把脸朝着窗外,她怕人们再向她表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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