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们在午饭桌上向乔怡发难了。“我们家五口人,五个党员呢!”女局长笑容可掬地对乔怡说。桌边还有一对年轻夫妇,是杨家长子长媳。那时嫂子将做母亲,颇骄傲地挺着大肚子。
“今年二十四?”父亲和蔼地看着乔怡,“还象个小鬼嘛!家里是做什么工作的?”
乔怡刚要开口,杨燹抢先答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营企业任职。”
“要争取呀,孩子!组织问题是个大问题!小燹,你说呢?”女局长拍拍乔怡的肩,又把脸转向杨燹。
“是啊。在您看来,人生由三大问题组成,组织问题居首。”
父亲:“老二,别那么油嘴滑舌。”
乔怡害怕似的眨眨眼。
那个保养甚好的长子只管往老婆碗里夹瘦ròu。
“杨燹,家里都是为你好。”长子说。不甜不咸,不痛不痒。
“我的脑子里装着自己的脑浆子。”杨燹回答他。嫂子拉拉丈夫的衣袖。
“吃饭吃饭。”女局长笑笑,“小燹,你给小乔同志夹菜呀。”
“我看人家吃不下去!和五个党员坐一桌,滋味就够美了。”
“你gān什么?!”父亲低声道。那双压在浓眉下的眼睛she出犀利的光。
乔怡象在数米粒。!
“他一回家非闹一场不可。”长子对父亲说。
“噢——我学不了你,哪里能吃上一口现成饭就乖得跟猫似的!”
“我怕你,你别冲我来——”长子冷笑道,“谁有你杨燹伟大?”
饭后,父亲表示对杨燹的“个人问题”持保留态度。杨燹笑道:“我早料到了。”
“我看还是找你们领导了解一下这姑娘的qíng况。她的组织问题至今不能解决总有原因……”
“你还是别做这种探子吧。”杨燹忿怒了,狠狠地瞪着继母。
父亲:“你要考虑到自己的家庭,在这些事qíng上要慎重!……你长大了,总是想方设法和家里作对。”
“谈个恋爱,你们恨不得把它扯到政治局会议上去讨论!爸爸,我当初是支持你结婚的,可我没有想到家里来了个政治警察。”
“混话!”父亲击案。
杨燹领着乔怡快速下楼,走出院子。
乔怡一脸惊奇:“你不应该和家里……”
“不应该带你来受罪。”
“我倒没什么。长长见识。”她解嘲般一笑,“看看这种类型的家庭……”
“这不是家庭,是个什么学习班。”
“我有一种错觉:自已偷看了某出戏的幕后机关,直懊悔跑错了地方。”
杨燹忽然转过脸,厉声地:“不许你这样嘲弄我们家!”
“我没有……”
“你象看了一场笑话那么得意!”
“我并没有想到要来你家!”
“是我把你骗来的喽?”
“对!”
两人不依不饶地对视着。
“是我不好。没错,是我把你骗来的!”杨燹沮丧地低声道,“我为什么要领你来这儿?要他们对你认可,要他们批准我恋爱?哈哈,真闹笑话!”
huáng小嫚不比乔怡。她比她脆弱得多。她对赢得一个男xing从来就没有把握,更别说去征服一个家庭。她假如知道这个家庭的成员都在反对这门亲事,她会吓坏的。说不定她会再次出现jīng神上的障碍。
他得想个办法把她支出去。她喜欢到商场去。挤在人群里,她觉得很快活,很新鲜。对,让她去商场,他与父亲闹翻天也就无所顾忌了。他将bī父亲“投降”。等着瞧吧,老头儿。
杨燹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考虑明天的“战略”与“战术”。楼下院子里,嫂子与小侄女在疯闹。
“叔——叔叔!”小侄女喘呼呼地冲阳台招手,“咱们玩神经病捉人!你来不?”
杨燹板下面孔。他三两步跨下楼梯,对小侄女道:“你胡说什么?”
“妈妈装神经病——她在后面追我!”小女孩兴奋地比划着,“她装那个神经病阿姨好象呢!”
“薇薇!”嫂子撇着嘴角,“死丫头,快过来!”
杨燹走到嫂子面前,冷冷地说:“用不着骂她。假如你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的孩子会学你样的。”
这位少奶奶尴尬了一刹那,很快耷拉着眼皮走了。母女俩围着新砌的花坛追跑,嘴里仍叫着:“噢!神经病追来啦,跑呀……”
“混帐!”杨燹吼起来,“对你们这种缺教养的人,我只好不礼貌了!……”他拉起架势,凶狠地叉着双腿。
母女俩停下来。小侄女“哇”的一声吓哭了,母亲抱起她,怒冲冲地上了楼。她们是去告状。他目送她们,悠然chuī着口哨。
看来他在家里彻底孤立。在他与huáng小嫚的事上找不到一个同qíng者。四面楚歌,八面来风,十面埋伏。他杨燹要背水一战。
为着可怜的、苦命的小嫚。他推开小嫚的房门。
“不是说……晚上出去吗?”她怯生生地问,“你累了,就不去散步了,好吗?”
她希望他反驳:“谁说的?我才不累呢。”那么她将依在他身边,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但他却笑笑:“确实——几场考试弄得我全身稀松。明天,你自己去商场,怎么样?”
她点点头。她坐在一只小凳上,膝上垫了块布,很卖力地在擦他那双皮鞋。她擦皮鞋很“专业”,据她说童年的每个星期日都在擦皮鞋中度过,全家除了她,每人都有皮鞋需要擦。杨燹一下跳起来。
“不行!你别擦了!”他感到自己被她的形象刺痛了。
“为什么?!……”
“你放下!”
“……已经擦好了。”
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杨燹轻声地:“小嫚,你以后帮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擦皮鞋。”
小嫚点点头。对于杨燹的话,她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同样执行。
“电视开始了,你去吧。”他对她说。
她端起小凳子,杨燹却把小凳子夺下。
“从今天起,你看电视坐在沙发上!哪里舒服坐哪里——明白吗?”
她这次没有点头。走出屋子时又朝那小凳子看了一眼。多咱才能改变她呢?多咱才能使人忘掉她那个绰号——小耗子呢?
电视结束时,他竟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而且这副不雅的睡相已被huáng小嫚注视了很久。
“这么快?”他擦去嘴角的涎水。
她笑笑:“已经十二点了……”
“噢,害得你只好坐着。”他咕噜着起身出屋,一边替她掩上门。回到客厅,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翻出本怪无聊的小说,且看且想心事。
他和小嫚仅一墙之隔,从一切微小的响动判断,她还没睡。地板咯吱咯吱地响,似乎在屋里踱步。她怎么了?……
小嫚终于钻进凉喽喽的被窝。
她每天夜里总是靠这种办法安然入睡的……这办法假如被他知道,她会羞死的……
今晚上,他在这屋里待到十二点。可我为什么要提醒他?为什么不撒个谎,告诉他“还早呢”?他急匆匆离去时,竟没有发现她脸上是那样的遗憾。
结婚是什么?她这个二十九岁的处女似乎仍弄不清它的意味。是单人chuáng换成双人chuáng?是枕在他肘弯里,而不用象现在这样……她脸热了,身心突然生发一种从未有过的骚乱。
外面起风了。象要下雨。远处是一闪一闪的哑电。
她撩开被子,拉开灯。她从桌上的小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神色有些古怪,脸上映出两团少见的红晕。我这是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想要什么?……
门被推开了。杨燹出现在门口,惊疑地看着她。她突然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你怎么不睡?”
“……你呢?”
“我听见外面起风了,来看看你窗子关没关。快睡!”他走了。
他在台灯幽暗的光里,比白天更高大。他的存在对人是—种保护,也是一种威胁。
她想扑上去,求他!“抱抱我!抱紧我!……”
她用手抚着发烫的脑门,发烫的两颊。迟到的青chūn期?!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少女,各方面正常,有着引人注目的胸脯的少女。
是不是又该服镇静剂了?不,不,决不!永远不!她想到自己曾经住过那样的医院就发怵,这医院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缺陷。她多么想尽快忘掉那些往事,而往事中最可怕的就是白马山医院。白底灰条的病员服,象牢狱的铁栅栏!不,象地狱的窗棂!从那里面走出来的人,带着窘迫回到人群中,而人群对他们多半是回避的,嫌弃多于同qíng……
huáng小嫚害怕极了,她觉得人们会无qíng地抛下她,包括杨燹——他提出结婚又能说明什么呢?怜悯,疼爱,象在下雨天把一只淋透的、冷得发抖的小猫抱进温暖的房间。但要紧的是,用什么办法才能知道他是否爱自己?哪怕不全爱(象他当年爱乔怡那样,她想也不敢想)。她只要一丁点爱。爱就是爱,天然而纯净,不是多种元素的化合物。
她敲了敲墙壁。但她立刻后悔了,希望杨燹已睡熟,不会因此惊醒。
但脚步声从客厅响到她门前。“怎么了?”他走进来,关切中透着惊慌。
“我……冷。”
“我给你拿条毯子。”
“我害怕……”她祈求地望着他,“你别走,好吗?”
杨燹笑了:“我就在隔壁,瞧,你敲敲墙壁我就来了。”
“可是我……不要墙!”她挣扎着的灵魂说。
杨燹走到她chuáng边,坐下:“那我坐在这里陪你。”
她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手,象在大海里挣扎着的人抓住一根漂来的木头。她把这只手贴在自已脸上。
杨燹诧异地看着她。她象发高热一样微微发抖。这病态的姑娘表现的qíng感竟这样莽撞,是不是另一种病态?……
她感到这只手在拒绝她,起码是被动的,毫无激qíng。这只手麻木地听任她摆布,难堪地被她拖到她颈子上,又沿着那细瘦的颈子往下,最后,让它停在“砰砰”乱跳的胸脯上。
他的手迷路了。他的思绪也迷路了。
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她把那只手轻轻地捧到被子外面。一面为自己瘦小的、几乎象刚发育的女孩一样的身体懊丧,自惭形秽。
“我陪着你,睡吧。”他摸摸她的头。他就会摸她的头。这个动作没有xing别。
“有点冷,我得披件衣服。”他站起身,奇怪道:“我的军装怎么不见了?”
小嫚脸涨得通红,胡乱摆着手:“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陪我!……”
“你……怎么了?”
gān吗这样看她,象看着一个神经病!
“你把军装给我洗了,是吗?”他回到chuáng边。
她下意识地拉紧被子。渐渐地,被子盖住她半个脸,最终整个地钻到被子里去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撩开被,愣住了。
她无地自容,羞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原来她每夜伴着他的军装入梦,靠幻觉来抚慰她孤单单的心灵,来填充她感qíng的深渊……这个傻孩子、痴姑娘的狂热的爱使杨燹颤栗了。
天哪,到此为止,她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件外衣!他给她的一切不过是个象征,是感qíng的包装纸,里面空dòng无物。
杨燹,你以为你gān了一件了不起的慈行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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