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指挥棒,想让老头儿想起亲密的往事。而老头儿倒显出些许不耐烦,应付地笑笑。他不甘心,结巴巴回述着那些他视若珍宝的趣事,而老头儿仍打不起jīng神。他怀疑他是否丧失了记忆力,但他坚信他不会忘记音乐。他谈起贝多芬、舒伯特、柏辽兹、葛里格……而老头将最后一口油饼咽下(他竟吃了三张油饼),打了个嗝,说:“拉倒吧!我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把音乐看得比油饼重要。”
于是他滔滔不绝地、逻辑混乱地谈起他往日的信念,以至信念的破碎,并用这破碎的信念来摧毁这孩子的信念。他断言没有人理解音乐,正象无人理解他一样。
孩子冒失而兴奋地接话:“可……有我呀!”
“你?你将来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因为这是你唯一能获得成功的途径,你得去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如果那叫音乐的话,我不如去听拉拉蛄叫唤!”
他们的久别重逢很不愉快地结束了。一个星期后,他获悉老教授病重,急忙赶到医院。教授的两个女儿也从内蒙赶回,正抱头痛哭。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景仰的恩师,带着他一生的骄傲去了……
老教授在临终时,用震颤的手写了一封信,把他推荐给一位朋友。他们曾经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虽相互仰慕,却碍于各自的骄傲而几乎不往来,如两座对峙的山峰。他在信中委婉地说:“请收下这个颇具才分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也为音乐后继有人,我愿意与你讲和……”
他不喜欢新老师,或许因为他太喜欢故去的老头儿了。新老师正得意,而“老”老师终生都太不得意。他对老师的感qíng只能有那么一次,再把同样的感qíng给另一个人,他受不了。他不否认自己对新老师过于挑剔。所以他得走,走得远远的。他拒绝了新老师的苦苦挽留,登上接兵的列车……
一声长而低沉的尾音,在万人体育馆上空回旋。年轻的指挥仰着头,整个身体仿佛要向后倾倒。他那雪亮的指挥棒在头顶划出一个光环——漂亮之极的收势,音乐止住了……
音乐消失了……
一时间这个万人体育馆多静啊……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的乐队呐?他那个被他轻视的集体呐?此一时,彼一时。他端详着指挥棒,它太华丽了。他将它一节节抽出,抽到最应手的长度,象过去那样把握它——它现在也是孤零零的,去指挥谁呢?离开了乐队,它没有丝毫价值;离开集体,指挥是不存在的。他依赖集体,而不是集体依赖他,指挥棒是发不出任何声响的。他即或有超等能量,也必须靠那个集体才可释放,他的智慧需要众人来体现,否则便等于零。奇怪,命运把他抛在这荒僻的山林里,就是要他领略这么简单的道理吗?既然简单,他为何从未领略过?为什么要等一切都不可挽回时,命运才把做人的真谛告诉他呢?
……这是一根jīng致、高档的指挥棒,他曾经多次向人们讲起它的来历。这故事后来被众人听腻了,而只有一位听众始终是忠实的,就是那个笨拙的大提琴手。每次听他用一模一样的语言复述这个故事时,大提琴手总是惊羡地眨着眼……
大提琴手那样善良,毫不因他的骄横记恨他——可现在醒悟到这些太晚啦!
静默了一刹那的观众沸腾了。
季晓舟和乔怡从座位上站起来,希望廖崎能看见他们在为他鼓掌,为他骄傲。季晓舟的眼睛里甚至噙着泪水。
而这时的廖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重重地从指挥台上坠落下来,眼神困惑,象在吃力地追索一个即刻就要消失的东西。他似乎不明白眼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攒动的、热烈的脸。他有些倦意或遗憾。
萍萍也慢慢站起身,鼓着掌。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不是那个心安理得接受人们捧场的神童了。乔怡忽然捅捅她,朝前面两个空座位努努嘴:“丁万没来呀?……”
中午,丁万给薛兰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答应得蛮利落:“晚上一定来。不见不散。”她说她向来对音乐感兴趣。
下午,团支部开大会,拉丁万列席,说他是“团组织最热心的建设者”。得到这样的赞誉,是因为丁万为团支部办了一版墙报,小青年们说这墙报把党支部的“震趴了”,从此聘请他做“主编”。
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丁万和另外七名战友的名字见了报,被邀请到各个学校机关去做报告。然而光荣了一大圈,搜集材料的人惊异了:“啊?这么一位功臣还不是党员?!”
“我jiāo出入党申请已有五年了,一直没动静。”
“为什么?”
“闹不清……人家说我不象党员样儿。”丁万笑嘻嘻道。他记得当年递jiāo入党申请之后,宣传队有一位老党员找他谈话,说是受徐教导员委派,向他指出,要争取入党,首先要象个党员样儿。
“党员什么样儿?有规定吗?”他困惑了。
“当然没规定。”老党员说,“但起码不能象你现在这样,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
“和群众打成一片嘛。”他嬉着脸。
“请你严肃点。我这是代表党支部。”
丁万意识到事关重大,不敢笑了。党员可不是闹着玩的:常有些文件“只限在党内传达”,每逢这时,党员们每人揣个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走向队部,很自然地便同非党人士区别开来。而每当党员开会时,非党员总是被指令打扫环境卫生。
这时,老党员正扳手指列举丁万的“不足”:比如给人起外号,管瘦高个的司务长叫“长统袜子”;还说脸上有浅麻子的炊事班长若躺下,别人能在他脸上下弹子跳棋……
丁万表示痛改前非,但过了三天旧病复发,又“和群众打成一片”了。那“老党员”再也没来找过他。
因为丁万在战斗中的表现,调到军区文工团后就成了党员发展对象名单中的“头号种子选手”。一九八一年再次递jiāo申请书,很快通过,丁万终于成了一名中共预备党员。
预备期未满,丁万仍在团支部担任“主编”,甚至连今天的团支部大会也不得不参加。
开会前,团支部书记宣布了议程:其一改选支委;其二,针对团员中某些不良作风展开批评。丁万惦记晚上的音乐会和薛兰,坐在一群小青年中间心里急得发毛。
改选开始。无记名投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出候选人名单,唱票人念一个名字,白粉笔便计上一票。选举使这些大娃娃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一个个庄严地绷着脸,场内极静。突然,唱票者不往下念了,手里捏着那张票,愕然地瞪着眼:“谁搞的鬼?……”他忍住笑小声嘟哝道。
记票者回过头:“你就照实念呗!”
唱票者使劲抑制两嘴角的扯动,似乎改换了一副嗓音念道:“丁万,一票!……”
大家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全笑了。
丁万笑着嚷:“娘的!哪位这么抬举我?……”
记票者忍住笑添上丁万的名字,并在下面郑重地画了一道。
这唯一的一票一直保留到选举结束。小青年们冲着丁万又拍手又笑,搞不清是真心拥戴还是恶作剧。丁万在笑闹中走到黑板前,将他名字下唯一的一道杠添成了个“正”字,左右看看,仍不过瘾,接着往下画,直画到“正”字绕黑板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架着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将黑板仔细端详一番,挤挤眼道:“小鬼头们,差点误了老身大事!”
大家笑得更欢。团支部书记带头鼓起掌来。
丁万回屋刮了脸,换了衬衫,又忙着擦皮鞋。晚上要和薛兰并肩坐着欣赏音乐,得尽量收拾得体面些。他得提前赶到体育馆,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做思想准备。他喜欢这个老姑娘,虽然她有点叫人捉摸不透。老姑娘嘛,多少总有些乖戻。他边擦皮鞋边chuī口哨,皮鞋擦得很亮。他欣赏着,把皮鞋套到那只没有知觉的脚上。不知薛兰看见这只假脚会不会害怕,截肢以后,他从来不到大池洗澡了。
门“嗵”的一声被撞开,同时响起尖声尖气的声音:“报告!”
舞蹈队的几个姑娘涌进来:“我们来jiāo决心书!”
文工团组织了一支巡回演出小分队,三五天后就出发。丁万担任队长。
这群姑娘与宁萍萍、乔怡等入伍时年龄相仿,可比她们难管理。几乎每人一种发型,花衬衫一天一换,有的头发烫得太蓬,集合居然把军帽拎在手里。你说她,她会朝你翻翻白眼:“我有法儿戴帽子吗?”皮肤本来够白,却抹着老厚的粉,真眉毛拔光画上假的。
这些兵,下连队不把那些大兵吓晕过去?居然还写什么“决心书”。有一次丁万问她们想不想入团,她们竟异口同声说:“随便。”莫非真是时代不同了?
他想起七十年代那些军帽下清一色的“小刷把”。不知哪个姑娘想出馊主意,弄来一把铝制梳子,在炉子上加了热,“小刷把”一夜间成了“绒毛球”,额头上的刘海儿也变得弯弯曲曲了。据说连田巧巧也被拖下水,姑娘们捺住她,把她那头又浓又粗的头发折腾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她们就不担心谁会告状了。再说法不责众,多一个人壮一分胆。第二天早晨出cao,女兵们刚排好队列,就听见一声大喝,“女兵二班,全体出列!”
徐教导员怒发冲冠,嗓子高得象唱“秦腔”!
“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后——转!”
顿时,女兵二班与队伍脸对脸。
“大家看见了吗?她们好看吗?美不美?”
男兵们幸灾乐祸地哄然而笑。女一班的老兵为表示与她们界限分明,笑得尤为响亮。
“就那么好笑吗?”徐教导员喝道。他用手点点戳戳,“你们呐,你们呐,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啊?!参军才两年,军装穿得不耐烦了?军帽压扁了你的脑壳?闹这些鬼名堂!……”
他打开话匣子,一席话训了两个钟头。不过他从来不忘一点:夏天让部下们站在树荫里,自己顶着太阳,这样的话训出来具有说服力。他从自己参军说起,那年头,投奔队伍的姑娘剪掉辫子,扔掉高跟鞋……最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问:“还有人反映女同志偷偷改军裤,有没有这事?”
这下女二班笑了:女老兵们恨不能把两条腿立刻揣进兜里。改过的军裤是一目了然的。
“报告!”—个女老兵冲出来。
“说。”
“女二班也有人改!”
徐教导员冲田巧巧冷笑:“二班长,你们占得真全乎啊!”
“报告!”田巧巧决心撑开“保护伞”。
“说!”
“我声明:不是改军裤,是改军裤头。后勤发的裤头一个能改三个,为什么不能厉行节约?完了。”
“都入列!”徐教导员喝道,“能改短裤今后就会发展到改长裤!资产阶级思想就是这么滋长起来的。裤子改那么瘦,适合野战需要吗?喊一声卧倒,谁担保它不绽线?胡闹!我们首先是兵……”
他又开始“想当年”了。
结果女二班奉命开三天会,讨论什么叫“美”,“美”的阶级xing。端正了“美”的观念后,姑娘们表示悔改诚意,全体穿上了部队发的、黑面圆口的、被通称为“老头鞋”的布鞋,并一律用白广告色在鞋帮两侧写上“渡江胜利”。当田班长领着十二个女兵列队走出,谁也闹不清她们是否在向大伙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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