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帽子拉低,打开枪保险。她已确定这回并非幻觉了。然而那声响又变了方向,变到她的左侧,—忽儿又象在右侧……她简直全懵了,弄不清响动究竟出自哪里。她试探着朝前走,轻得象只猫,脚踩在湿糙上没有一点声响。风在山谷里打转,她这才明白,那呻吟声被风抛得飘忽不定。
果真有一个人!……荞子终于把这个浑身稀泥、面目全非的家伙找到了。那人扭过脸,脸上只有一双眼珠子没沾上泥。他朝荞子眨巴着眼,表示他是个活的。他背上压了个奇怪的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不许动!”荞子把枪口指着他。
他又呻吟一声,然后哼哼道:“我不动……”他说中国话,那声音让荞子感到十分熟悉。“地瓜,地瓜……”他又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你……是谁?!”她端详着他。
他端详着她,忙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女人一扭身:“神经病!”
丁万赶紧把轮椅摇远了。薛兰,全是你害得我发“神经病”。那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刚从厕所出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薛兰不会来了。真是“多qíng却被无qíng恼”……
从野战医院转到驻军医院,仍然逃不脱截肢的厄运。因为包扎时缺乏经验,绷带勒得过紧,他的腿下半部坏死。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完全变了个人,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他就恨得咬牙。他后悔没从战场把枪带回来,藏在枕下,谁来说服他截肢,他就毙了谁。他嚷嚷说:“让我缺胳膊少腿,我宁可去死!”
看来“死”不能“宁可”。截肢之后,他心qíng也好转了。走出医院时,体重居然增加了两斤。
感谢科学:他配上假腿又能重新登台了。有一位慕名而来的女售货员,说是要终生伴他度过“英雄的余年”。她来观看他伤愈后头一场演出。
假腿失去两拐,走路是极难看的。他预先站在台上,幕在他的竹板声中徐徐拉开——他很得意自己的设计。
可是,当他几句台词一出口,发现不对劲。台下观众拒绝与他jiāo流。他抖出一个个“包袱”,满以为会来个满堂彩,但听见的却是座椅翻转的“啪嗒”声。有人走了。不止一两个,不止七八个,那不绝于耳的翻椅子的声音告诉他是多少……他见与预期效果截然相反,便愈加卖力,拼命玩着花板,不断使出他那绝招:将两只手上的竹板同时抛向空中,然后jiāo错落在手里,并让竹板在空中打出节奏——这不是说快板,而是马戏班的杂耍,他悲哀地想着。但愿那个女售货员不要因此轻视他……绝招也未提起观众胃口,翻座椅的声音把他的台词也盖住了。他明白了:观众已不是几年前的观众,他们的要求在变,口味需要不断更新,新了再新。他们需要白色长裙、微型麦克风、忽红忽紫的灯光。电子琴能够模拟一切音响,它宣告新与旧的更迭。新的必将替代旧的……
丁万渐渐沉不住气了,头上冒汗,嗓门一再提高,弄得口gān舌燥,而他卖力的程度与收效恰成反比。走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都寒了。这座城市过去至少有一半人为他喝过彩,他每次登台不准备三五个段子根本别想下台。他曾为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笑声。而他们富足了,开始选择和挑剔。
突然,他忘词了!这个熟透的段子怎么会忘呢?他僵在那里,下意识地打着竹板,两眼充满痛苦,象失去了视觉。
观众这时倒静下来,静得有点叵测,有点不怀好意。这静与刚才的乱同样使他惊慌。
不再有翻椅子的声音。观众们想看他怎样将这局面对付下去,他们这时倒显得如此有耐心!台上与台下尴尬地相持着……
这时台侧有人提词,他才把段子续下去。而观众一下子肆无忌惮地哄笑开来,他们认为更有了不安分的理由。
丁万终于说不下去了。他收住竹板,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
他眼里含着泪,那泪水在他拖着假腿步下舞台时才洒落下来……
女售货员在演出结束后对丁万说:“你那个节目让售货亭卖光了汽水。”她的语调冷了,面孔冷了。
丁万心也冷了。她再也不来见他是意料中事。女人,容易把许多事都想得làng漫,他们首先是被自己杜撰的làng漫故事所感动,而一看见事qíng的本来面目,便痛悔着离去了。
薛兰也会如此吗?让她和一个架双拐的男人通过无数双眼睛的甬道,或许她想想就怕了。
—个人吧,就一个人。一个人能无所牵挂地到边卡哨所去,那里永远需要他,他也永远需要那里。只求领导不要让他去荣军学校,……去荣军学校一个人更好。
对了,上次领导是不是在试探他?为什么说:“这是你带最后一批徒弟了——这期连队文艺骨gān训练班你一定要卖力哟!”
或许下部队演出也是最后一次了……
荣军学校就荣军学校吧,说服自己还是容易的。他这不登大雅的一技之长没准在那里会被赏识。好吧,薛兰,你不来也好。
大厅里传出优美的音乐。这是什么曲子,这么好听?是廖崎指挥的,咱们这群人里到底有个把“了不起”的!
他步上阶梯,买了两份说明书。没听成音乐会,看看也好。还有一份给黎副团长,他那么想来,却为成全我丁万,把票让出来了。
“哄”的一声,观众退场了。
丁万慌忙摇着轮椅离去。他怕萍萍他们问长问短,而自己还没想好搪塞的话……
他挤在兴高采烈的人流里,发现所有的人都比自己高大
人们为他闪开路,有的人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与怜恤,停住脚,俯视着他。
“还……还看什么!……我不就是数来宝吗?”那泥胎咧开嘴,闪着一口显得挺白的牙。
荞子的枪口慢慢垂下,她有些不相信,觉得这时一切感官都会愚弄她。
“怎么会是你呢?……”她又凑近看了半天。
“你先……先把我背上这些地瓜……卸下来。我一块都舍不得扔……你们饿坏了吧?”
荞子使劲地把他往上拽:“你伤了哪儿?!”
“腿稀烂了。别处……好象没伤。我背着这几十斤在大雨泥汤里扑腾一整夜……眼镜也丢了。赞比亚回来没有?”
“什么?你俩不是一块走的?”
“是一块……可昨晚上,正扒着地瓜,王八羔子们出dòng了……枪啊,手榴弹啊,轰轰隆隆,我不知自己咋没死……”
“他呢?他呢?……”
“他就让我快跑……”
“那他一定……”荞子掉开脸,泪水涌了出来。
“你别……”数来宝握住她的手,“我跑的时侯,还见他打得正欢实……”
荞子一把揪下军帽,捂住脸。风把她一头乌发扬开,然后又覆住她苍白的脖颈。她感到生命被截去一半,什么都停止了:呼吸,心跳,血液循环,内心yù念。
数来宝呆看着她。伤腿到此刻才把疼痛的信号传送给大脑。他看一眼泥血摸糊的腿,不相信它是自己的,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起来……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良久,荞子恢复了理智。她没有时间悲伤,眼下就有个需要她救援的人,还有垂危的大田。她咬着牙架起数来宝。为那一堆地瓜,他丢掉半条命,而赞比亚……别去想!等有了jīng力和时间再去想他,那时就不需要硬撑着,或许也撑得住了……她的身体被数来宝压得歪斜了。他们一步三晃地朝山dòng走去。
腿疼得数来宝冒出大颗的汗珠。他甚至想大声喊:“给我一枪得了!谁行行好给我一枪吧!让这痛苦趁早了结了吧……”
但他忍着,忍着。“荞子!就会好的,坚诗……”他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从她那里求得安慰,“世界上没有捱不过去的事……”他在自己三十余年的生涯中,始终坚信,什么事坏到了头就是好的开端。古人的哲学,否极泰来。好与坏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坚韧与否,乐观与否……
人们开始退场。
季晓舟等三个人依然伫立在原地,望着渐渐空旷的表演场。
季晓舟哆嗦着嘴唇对乔怡说:“太棒了,是不是?”不等她作出反应,他又转向萍萍:“绝妙,是不是?”其实他任何答复都不需要,只管忘我地沉浸在廖崎的光荣里。
观众快走完了。而季晓舟仍在骚动不安地重复着他的独白,那热烈虔诚的模样,让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直发笑……
三毛绝望了。他已在这山坳里寻找了整整一天,仍然不见了不起的影子。
他早晨惊醒时,发现腿上搁着半块压缩饼gān——天晓得,这家伙要gān什么……
三毛太了解了不起那可怕的冲动。他素来是放纵这冲动的。他把结束生命看得象结束一个辉煌的乐句一样吗——他在做一桩最蠢的事。
必须找到他。三毛要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有个jiāo代。他是从人xing中最黑暗、最莽撞、最不负责任的那一隅诞生的,一颗偶然与不幸的果实。而奇怪的是,他纯洁善良的天xing把组成他身心的龌龊的那部分完全否定了。他几乎没有任何可夸耀于人前的天赋,只有被他视为神圣的责任感——对一切事,对任何人。
那么,这个了不起现在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他带走一支枪,根据所剩子弹的数目计算,他枪里只压着一发子弹。
……你怎么会想到死呢?荣誉对你来得太容易,所以你会轻易毁掉它!生命对于你来得太完满,所以你也会糙率断送它。你不肯吃苦。虽然你曾傲居于一切人之上,但你对自己竟这样无把握。你压根不懂生存的艰辛,也压根不具有在不幸与痛苦中练就的忍耐力。要你坚持、忍耐、再熬一熬,你倒毋宁死掉。唉!你太脆弱,太怯懦了。
你或许想到曾经给予我的种种rǔ没,想到我会因此记恨在心!……你莫非把我想得那样狭隘,在这种时刻还会去想那些烦人的琐事?我承认自己被你刺伤过,并一再刺伤。你的尖刻曾弄得我困窘不堪,我那时曾在心里一万遍地控诉你对我的残忍……
但我不会记仇,不会恨任何人,虽然你从来对我不曾有过公道。我生来只恨一个人,那个人我不曾见过。他给了我生命和屈rǔ。但我在屈rǔ中爱生命,不放过一个能保存它的机会,不象你!在这点上,我蔑视你……
三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身上的负荷与心里的负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决不肯丢弃一样东西,他认为这些也在他责任范围内。他摸摸口袋里那半块压缩饼gān,感到踏实,在找到他之后,他会动员他吃下去。
奇怪的是,两天没吃东西的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所有的感宫和脏器都失常了,搅成一个混沌不觉的世界。所有yù念都屈从那个最qiáng的yù念:必须找到了不起。
必——须。
他慢慢走下山坡。这是哪里,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抬起头,望着深灰色的天穹,想依靠那点可怜的识辨方向的能力,找到一两颗他熟悉的星星,而今夜偏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忽然,脚一软,他不知怎么就躺下了。接着,疲惫失控的躯体沿陡坡滚下去,只觉途中与无数坚硬的东西碰撞,意识在数次碰撞与翻滚中渐渐离去。他在最后的知觉中,突然觉得这景况曾多次出现在恶梦中,梦酲后,他会惊喜地发现自己仍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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