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他索xing要开脱gān净。
她不说话。趁着黑暗,趁着你没看见我的眼泪,走吧。听见他的脚步摸索到门口,她轻声唤道,“哎,把这毛衣拿去吧。”
“那……怎么行……我……”她三步两步跌撞着走到他面前,把毛衣塞进他怀里,“随你便!你剪了它,撕了它,拆了它都成……只求你,别让人看见它。”
“你这样,我心里真……”他真切地哀伤着,无济于事地悲痛着,“我简直想哭……”
哭,都是给人看的。没人看见的泪水才是流自伤心处。“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个月以后他调到军区gān训队,不知是上级的意思,还是他自己请求的。总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样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脸那样轻松,比任何一笔挠头的帐目结清更轻松。爱别人是痛苦的,被别人爱或许更痛苦。
她骗自己说:我会忘了他的。
但当他再次出现时,她发现人唯一骗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块石头掷进深潭,石头不负责任地迅速沉底,水面却会久久地dàng着一圈圈涟漪。一年后,她和他在一次全军区大会上相遇。那是散会时分,他在会场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识的。她停下脚步。他推搡着急匆匆退场的人群,想尽快走到她身边来。她竭力抵御人流的冲撞,等待他。但一辆辆小轿车和人群掺和了,形成难解难分的局面。她忽然怕了,往日的羞臊一齐涌上来。她该对他说些什么?作何举动?他心目中曾经对她怎样想的?……所以等他终于挤过来时,她已悄悄离去。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激qíng,她分明看见他急切的神色,可她的自尊无法承受第二次伤害。
多日后,她后悔了。或许有了转机呢?给他写封信吧,别写那种直来直去的信,写……可写什么呢?
写了无数信纸,纸面全是空白,怎么能说空白呢,那上面盛接了无数滴泪水……
……一滴泪水顺着太阳xué流下去,落在肩膀上,“啪嗒”一声,真沉,象颗成熟的玉米粒儿。她左右看看,小耗子和采娃仍偎着她睡得很甜。她让泪水流着——怎么会想到那件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呀。记得为自己的单相思,她还买了西瓜请客,当时女伴们由衷地为她高兴……现在想想真无聊。恍若隔世啦……
她开始感到身体状况在变化,眼珠木木的,嗓子眼发堵,喘气十分费力。她的力量在减退,心脏跳得那样不qíng愿。两个女伴都睡得那么熟,可她此刻多想唤醒她们,让她们相信:她的的确确爱过一个人,虽然他或许并不爱她。被人爱幸福,但爱别人何尝不幸福?把这样的感qíng瞒下来,带进那个永恒世界,大亏啦!……
你们都不相信吗?我也爱过,踏踏实实地爱过一个人啊……
田巧巧临死前几次呼唤乔怡,这个答案在她的那封信中找到了。
她说,她是为了给一个人(她爱的那个人)写信才误看了杨燹给乔怡的那封信。她想写封信把心里想的说个明白,可她生来找不到那样的词儿。她知道,他们都有那样的词儿,于是她把乔怡搁在枕边的信打开了。不是故意的……
她花了五个夜晚给乔怡写这封信。她没有勇气当面向乔怡说清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嘴笨,怕想说也说不清,不如写吧。她想,当乔怡看到这封信时,说明她已不在了……
清晨,数来宝骤然醒来。是对面山头上的枪声把他惊醒的。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来:“大田呢?大田怎么不一见了……?!”她看见自己的藕荷色羊毛衫平整地叠放在身边……一种不样的预感将三个人慑住了。
采娃惊恐地瞪着眼:“不会的,不会……”
小耗子走出山dòng,四处寻觅。忽然,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她在这儿!……”
两个人连忙赶过去,但一下子又在几步开外煞住脚。难道仅仅几个钟头,她和他们之间就隔开了—个世界?采娃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搀住一棵树,但仍然无济于事地滑下去,瘫软地跪在地上。在她稚嫩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觖到死。死是这样的虚假,与活几乎毫无差别;死又是这样真实,谁都不能拒绝接受它。
她悄悄地、孤独地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远离大家。她为什么要挣扎到这里?似乎还想往前,微仰的下巴和竭力向前伸着的手臂表明,假如她有力气,还会爬得远一点。她这是想到哪里去?或许她渴了,想去寻一口水!或许……她顾念姑娘们胆小,怕自己的死吓着了她们?
开始降雾了,四野变得湿漉漉的。垂首默立的三个人似乎己化成这山上的糙木,一动不动。
……
人们把这种状况叫作死。
她那尚未褪色的嘴唇,半开着,象渴望什么。这处女的蒙昧而纯洁的嘴唇,被树根下悄然绽出的一条嫩枝亲吻着。从来没有人吻过这嘴唇,这嘴唇尚保留着吮吸母rǔ的记忆……
雾,白茫茫的。天地糙木都在服丧吗?……
“你刚才说田巧巧什么?说了半句怎么咽回去了?”杨燹问乔怡。
“哦,没什么……我把下半句忘了。”
乔怡哑声说道。
还有比失去生命的代价更大吗?还有比生命更难以赎回的吗?……田巧巧不在了。她那年轻轻、活泼泼的生命,她那向来都爱着所有人、而从未被人爱过的生命,于一夜之间便整个儿地献出了,毫无怨言地捧给了乔怡和所有人,这还有什么不能抵偿的呢?
乔怡忽然改变了念头。
杨燹和她走进一座街心花园。
她不再想为自己重新塑造一个形象,不想用死者的宿愿洗清自己。杨燹,假如你还为那件事耿耿于怀,那就由你去吧!我已不想为自己解释,挽回你的信任和爱qíng,那样我就要出卖一个献身者。田巧巧假如不去替我找那双陷在泥里的鞋,她就不会……她是为我死的,我应当并心甘qíng愿替她承担一切。因为她付出了一个人一生只能付出一次的、最宝贵的东西。就让那笔债务永远记在我头上吧,就让你杨燹永远象个债权人一样蔑视我吧……你听着,我永远不会对你解释。永远。不会。
亲爱的田班长,你的信及你的愿望将付之一炬,乔怡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安息吧……
人世间充满多少牺牲啊。有的看得见,有的却看不见。就由我们这代人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牺牲jiāo织起来,织成一个奇特的时代。
“喂,你怎么啦?”杨燹看看乔怡,“你想什么呢?老是愣神……”
乔怡摇摇头,再把头埋下去。此刻她只想和他一起无言地呆着。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忽然拍拍她肩膀,“你现在即使和我在一起,也把锋芒藏到暗地里了。你成熟了,伙计,你开始相信自己是对的了。我自信对你的理解总能步步跟上,你说呢?”
“……你最近还打算做什么?”她绕开话题。
“忙着和huáng小嫚结婚的事。她父亲来了,可我父亲还没批准。”
“够你忙的!……我帮得上什么忙?”
他突然yīn沉了:“我不会请你救驾。我才不让你看笑话!”
乔怡有气无力地:“……看笑话?杨燹,我这辈子会不会再看见你都难说了!……”
他僵在那里,面有愧色。最终还是乔怡让步,小心翼翼地挨近他:“我后天就回去了。一事无成……大概我这次不该来。”
“别说了!”他粗bào地打断她,“不该来你gān吗来?”
“送我回招待所吧。”乔怡平静地说。
“不!”
“那我自己走。”
“不行!”
乔怡怨忿地看着他,泪水突然涌出来。
杨燹攥着两只拳头,在膝盖上捶着:“你为什么这样不理解我?……”
乔怡被他压抑的喊声震得浑身一抖。
“你以为我还在为七六年那件破事记你仇?你以为我一次又一次向你发作,是为了报复?包括我跟huáng小嫚结婚,都是为了报复你吗?……因为失去你,你知道我多么后悔吗?”他沉闷地说完,一把将乔怡从长椅上拽起来,“我要你明白,我从来都是爱你的——即使我和你没有七六年那场变故,我也会选择huáng小嫚结婚!这是必须的!与我对你的爱不相gān,更不关你的事!好了,我送你回去。”
“不!”这回是乔怡的声音。
“太晚了,回去吧……”杨燹声音缓慢,平静了些。他在努力调整qíng绪。
“太早了,才凌晨一点。”乔怡说。
电报大楼的电钟敲了一下。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城市的护卫者们开始巡夜了。一道道雪亮的车灯从他们身上扫过。借着亮光,乔怡发现杨燹在凝神看着她,那近乎发呆的眸子仿沸要把她的心钻个窟窿。街上又恢复了宁静,但他仍在黑暗里凝视她。
“我跟你谈谈小嫚,你愿意听吗?”杨燹忽然问道。
“对于她,我不比你了解得少,也不比你思索得少。”乔怡正视杨燹。
在huáng小嫚发病期间,乔怡就分析过她的病因。其实这并不复杂,长期处于压抑状态的jīng神,被突然的过度兴奋所瓦解,或换句话说:一种封闭式心理的突然开放所造成的失调。乔怡从她的家庭推测她的童年,从而得出结论:huáng小嫚自很小的时候,天xing就基本死去了。家庭和社会的歧视使她xing格渐渐变形,她在不公平中也安然活着。当她习惯了这一切时,生活突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父亲的出现,一下子就把她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天伦之乐加倍还给她;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突变,使她的jīng神从一个高度不断向另一个高度飞跃。从中越战场回来,她被选进报告团,终日披红挂彩各处接受人们的景仰!最凑热闹的是,她长期没有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她入了团,尽管她已到了退团年龄!社会和人们对她的热度飞快上升,而她承受不了这负荷,她那“保险丝”太细了,终于断了。
huáng小嫚住进白马山医院,乔怡感到对于这个小可怜,自己也有不可饶恕的地方,她为自己曾嫌弃她而深深地忏悔过……
“你不愿意听我讲起她……”这是杨燹沙哑的嗓音。
“是的,我一点也不愿意听。”乔怡忧郁地揪下一片片冬青树叶,撕碎,扬进风里。
杨燹似乎笑了笑:“因为讲起huáng小嫚,就会使每个人联想到自己——在那个时代造就这个姑娘的可悲的历史中,也有我们每个人掺加进去的罪恶。用罪恶这个词你感到过分吧?不,一点也不。虽然我们那时幼稚,虽然我们是在无意中一点一点地摧残她,但她毕竟是被很多人制造成这副样子的。我们曾利用她的胆怯、自卑、躲闪,压迫她,千方百计地损害她的尊严。严格地说,我们,还有许多人,都是那段历史的帮凶!”他恶狠狠地向乔怡拧过脸。
她怕看他。在这个时候,他善于津津有味地把一切剖开,让你看那血淋淋的要害部位。他在这种解剖中,尤其不放过自己。他有解剖癖,有残酷的解剖jīng神。但乔怡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震撼了她。
“你在想什么?”过一会,他换了副声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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