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怡停住脚,等候落后几步的huáng小嫚。她脸色发暗,看上去象个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jīng神还很脆弱,这一点从她的表qíng上体现出来。她那双曾经还算美丽的眼睛闪着厌倦的、或说是疲惫的光。乔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阵心酸——她才二十九岁啊!
杨燹的选择是对的。除了杨燹,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这个孤单单的灵魂暖过来。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杨燹家,乔怡才算放下心来。见她俩进来,杨燹全家一刷齐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惊惧的、意料不及的神色看着小嫚,又看看杨燹,那意思是说:哼,日后有的是热闹瞧呢!
全家刚才正商量如何去寻找她。父亲主张再找不到就请教派出所,继母建议到报社登启事……杨燹这会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声道:“你可回来啦!我急着想告诉你好消息:我考试混了个第三!……”
“考试——你考上了?”小嫚惊喜道,她很少象这样真切地笑,“你可以不回部队了?!……”
杨燹决定,不揭穿藏电报的事。对她刚刚趋于健康的神经,要象对才出土的嫩芽一样留心。他没忘了对全家投去挑衅的一瞥:你们瞎cao心太早啦!
等杨燹顾念到乔怡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乔怡打算收拾行李,次日夜里十一点将登上归程。有什么好收拾呢?还是这摞没名没姓的稿子,只不过比来时更破了。
“咚”的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宁萍萍。“有吃的没有?午饭还没吃!”她嚷道。
乔怡边给她找点心边问:“晓舟的工作有眉目吗?”
“有眉目我不就回家啦?”她往chuáng上一躺,那肚子真有点岌岌可危。
十分钟以后,她又要走。“无论如何不行!”
“不行怎么办?我就这几天时间,马上还要结业考试!”
乔怡只得保驾。下一个目的地是某文化馆,位于郊区。两天来,萍萍连连下“台阶”——省、市、区。
两人刚走出招待所,却见丁万坐着轮椅,旁边还有个女人。萍萍小声道:“哎,那女的不就是那天没相上丁万的那个薛……?”
果然是薛兰。她竟主动与萍萍和乔怡笑着打了个招呼。丁万满脸幸福地靠拢过来。
萍萍却不满地对薛兰说:“怎么又好啦?那天音乐会,丁万为等你,自己可是没听成!”
丁万:“你别那么大嗓门!那天晚上……”他想说什么,回头看看薛兰,又迟疑了。
“说嘛,这有什么!”老姑娘打着哈哈,“那天晚上,我又相了一处亲!多相几处,好有个比较嘛……”
萍萍尖嘴利舌:“那你就慢慢比较吧。”她拉着乔怡要走。
丁万急忙叫道:“话没说完呐——最终比较结果,我把他们比下去了!”说完,他和薛兰一起笑起来。
走到汽车站,萍萍还在嘀咕:“还比较呢!你不知道吧?那女的有个瘫子妈,这么大不出嫁就为这个。以后他俩是好是歹还难说!”
乔怡突然觉得膝盖一阵刺痛:血摽住了裤腿,又被扯开,中午那一跤摔得够惨。车来了——
电车上挤着一大群郊游的小学生。老师们既发这种雅兴,又无力解决jiāo通工具,骤然给城市客运增加了负担。一股子汗味,每个孩子都是个蒸笼。大半天的游玩,他们还没疯够,仍在车上尖叫追打,老师们徒劳地喝斥着。萍萍坐在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乔怡站在她跟前,为她充当“围墙”。她可经不起这帮小驴驹瞎撞乱碰,沉甸甸的下腹令人悬心。
“我拉了好几节课了,眼看快考试……”萍萍忧心忡忡地对乔怡一笑,“等晓舟的工作有着落,我开夜车补课。”她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不舒服吗?”乔怡问。
“肚子疼起来了……”她拉住乔怡的手,“不该呀,还差二十多天呢!”
“你太累啦!你看你那样子,满脸浮肿!”
“没办法,谁让我嫁这么个呆丈夫。”
车一颠,她眉头皱得更紧。乔怡问:“不行咱们下车吧?别折腾出事来……”
“好歹都到这儿了,没事,你别怕。反正这是最后一处,没希望就拉倒了。”
她执意不下车,脸色有些骇人。乔怡脑子乱哄哄的,万一出现不测,她拿得出什么措施呢?萍萍怀着的是他们苦难爱qíng的果实啊……
六年前的三伏天,热得可怕。萍萍母亲忽至,进门就板着脸让萍萍跟她走。“到哪里去?”
“回去。见你爸爸去——你自己去跟他讲清楚:你到底搞了啥名堂。”
“我信上不是讲清了吗?”萍萍倔犟地说。
“你有种当面跟你爸讲,跟你弟弟妹妹讲去!”
乔怡和田巧巧面面相觑,她们预料到要出什么大乱子。桑采从屋门前路过,马上各屋张扬去了,“了不得!萍萍妈来了!肯定是为了萍萍和季晓舟的事!一张面孔骇煞人……”
走廊里各屋都涌出脚步声。有了解闷的机会,姑娘们并不吝惜午睡。
萍萍母亲见人多,站起身道:“你们哪位去把领导喊来,我有话跟他们谈!把那个姓季的也给我喊来!”
这位县立中学校长夫人大概被那点可怜的权力惯坏了,竟用命令口气对大家说话。没人理会她。乔怡恭敬地答道:“夏天有规定,男同志不得进入女宿舍楼。”田巧巧塄头愣脑补充道:“咱领导全是男同志。”有人哄笑。
围观者们并非全是同qíng萍萍的,大多数只打算热闹热闹,个别人冷言冷语。有人就曾私下调査萍萍经期是否按时,并说她常常很晚回来,似乎没有得到家庭认可的恋爱就多少有点鬼祟感。加之萍萍一味逞qiáng,表示她什么都不在乎,一副殉qíng姿态。有一次全队去军部礼堂开会,萍萍公然坐在季晓舟旁边不说,会后放电影《波隆贝斯库》,映到男女主人公被迫离别,她触景生qíng,竟依在季哓舟脖子上哭起来。会后徐教导员气急败坏地问她:“你那叫gān啥?”
“不是提gān了吗?”萍萍反问。
“提gān就能那么gān?”
“没怎么gān,不过是在正常年龄gān一件最正常的事!”她那回答太可疑了。
中学校长夫人自己倒了杯冷开水,一面扇着扇子。她长得很斯文小巧,年轻时一定不亚于萍萍,若不是拉长一张脸,她的形象蛮让人喜欢。
“要是不断呢?”萍萍反问。
“那我就好比这么多年喂了只猫!猫大了,野到外面去了!”这位母亲眼圈一红,“就是养只猫,它也比你知恩!”说着便油泣起来。萍萍拿起毛巾递给母亲。萍萍也受不了了,扭转脸对墙壁抹泪。
“妈,你到底要我怎样啊?……”萍萍呜咽道。
“跟他chuī!跟他散!你一个革命gān部的女儿,怎么能找个没爹的!人家把这种人叫做啥子?叫私货,野种!晓得啵?”她站起身,用那块毛巾替萍萍揩泪,“你心好,妈晓得。看人家遭孽,你心就软了。男人们想叫你这种不懂事的丫头心软,那他一身都是点子!你受骗啦……”
萍萍止不住流泪。季晓舟从不曾骗她。当萍萍头一次提出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时,他拒绝了。一个星期天,萍萍悄悄跟踪季晓舟,见他走进自己那个破陋的巷子,管巷口的瘦老头叫“爸”。老头在钉鞋,嘴里衔着鞋钉,手上黑乎乎的沾着鞋胶。过了一会儿,季晓舟便担着水桶排进接水的队伍。萍萍走上去,落落大方地笑道,“你是怕我挑不动水?”然后,摇摇晃晃地将两桶水挑进院子。季晓舟愕然,那对老夫妇亦愕然。萍萍对晓舟说:“从你拉那车碎砖头回家,我已经想象出你家是什么样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两个老人挑水的。”
母亲还在继续说着,“只要你听话,改正错误,妈不记你仇,受骗嘛,哪个姑娘也免不了……”
萍萍此刻已平静了,“妈,我没受骗。我是心甘qíng愿的。”
“阿姨,”乔怡冒冒失失cha嘴道,“您要是了解季晓舟这个人,就不会……”
“哦——”萍萍母亲转向乔怡,“你大概就是乔怡吧?萍萍信里提到你不止一次……”乔怡刚想表示亲热,不料她突然变了脸,“是你支持她跟那个姓季的好?”
乔怡忍不住说:“您不能凭社会成见来判断一个人。季晓舟的品德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去……”
“哦,他这样好呐?!”萍萍母亲眯起眼。
“对,我证明。”田巧巧说。
“那你们咋个不嫁给他?!”她冷笑道,“再好我萍萍不希罕,你们要就拾去!”
田巧巧腰一叉,刚想蹿上去,被乔怡按住。
“妈!你怎么这样……缺教养?”
“什么?!”这位母亲痛心疾首,“我缺教养?我把你那封信拿出来给你同志、给你领导念念,看是谁个缺教养!”
“妈,我不怕你念。你听着,除了他,我哪个都不嫁!就这话。”
“我要找你们领导,把你gān的好事告诉他们。部队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部队保护军人婚姻。军人婚姻自由,谁gān涉谁破坏军婚!”萍萍赌气道。
“好,好,”母亲气白了脸,“我千里迢迢跑来,就得你这么句话。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姓季的chuī,我这就把你的信公开——丢人现眼的东西!”
“丢人现眼的不知是谁!”萍萍又悲又忿,“跑到这儿来闹!弄得大家看你笑话,看我笑话!……为了这事,我苦苦哀求了你们那么久,可你们就是不心软。你们是父母吗?……”她声泪俱下。
母亲呼哧带喘地:“你眼里哪还有父母,有父母能gān那缺德事?……”
“妈,你别半露半遮的,要把我搞臭,gān脆臭到底!我不但和季晓舟gān了那事,而且已经怀孕了!你不是骂他私生子吗?要是你们不让我结婚,我再生出个私生子来!……”大家都被萍萍的话吓呆了。围观的人群一时无声,相互传递着早有预料的眼色……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chuáng沿上:“你说的是真是假……?”
萍萍得胜似地冷笑道:“这下称你心了吧?”她转向大家:“喂,你们怎么还不去向领导汇报啊?……我要告诉所有人,私生子的儿子只能是私生子,哪怕在今天的社会也一样!”
这位母亲悲号一声,冲出人群,离去了。在走廊上,她呜咽道:“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记着,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
接着,是队里对这桩空前的男女关系案展开qiáng大攻势。萍萍态度qiáng硬,会开三天她拒不检查!再续三天,她仍不发—言,不写一字。这一来无疑触怒了所有人。领导讨论决定将她调离宣传队,同时准备给“同案”的季晓舟严重警告处分,鉴于他“一味抵赖”。
萍萍在会上对季晓舟道:“还是男子汉呢!做得受得,我都承认了,你怕啥?!”
季晓舟急出满头大汗:“事实……的确没有……”
时隔半月,将被调到某野战医院的萍萍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父病危”。萍萍不理睬,她认定这是家里在“耍花枪”。可几天后,萍萍的弟弟突然来找她,见了面就且骂且哭:“爸爸是为你的事发的病!你太没良心,收到电报也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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