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晓舟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走廊里踱步 象那种电影中用滥的镜头一样。可见电影编导们是考究过生活的。踱步有助于增qiáng人的耐力,有助于抚慰身心的焦灼。这一夜他要走多少路呢?大约远甚于以往任何一次夜行军。这是他一生中最长的夜。西方有种荒诞的理论,说是人若想延长寿命,就去寻找痛苦,在痛苦中,你感到时间比实际上长出若gān倍,一分钟可以象一年那样长,也可以象十年那样长,全由痛苦的程度所决定。晓舟和萍萍这一夜,或者可以印证这种理论吧?
杨燹知道此刻对晓舟说什么安慰话都白费,于是便住椅子上一靠。过了一会,他的呼吸渐渐拉长了。
啊 待产室传出一声呻吟,晓舟停止了踱步。 啊 乔怡也从迷蒙中惊醒。
是萍萍! 晓舟慌得左顾右盼,然后转向待产室: 是萍萍
杨燹霍地站起来,脸上竟毫无睡意。他迎面拦住一个年轻的女护士: 喂,你能进去打听一下吗?一个姓宁的产妇出了什么事
待产室不归我管。 女护士说罢要走,被杨燹一把拽住。
萍萍又呻吟一声。季晓舟冲上去: 哎,同志,同志!麻烦你了!帮我去问问吧?
那姑娘转过身: 咦,才怪哩!你们到底哪个是她爱人 她挑着镊成一根线的双眉。这句不三不四的话使杨燹陡然上了火。
谁是她爱人不关你事。现在是请你问问那里面的qíng况! 他一座山似的cha在晓舟与女护士之间。萍萍的呻吟越来越惨。 你去还是不去?
女护士眼一斜: 我正忙着,顾不上!
刚才你不是在那门口,对着歌片学唱邓丽君吗?
乔怡惊异,他原来压根没睡着?这警犬似的家伙。
女护士: 你管不着。
我一点也不想管你。您日后真成了大歌唱家也难说。现在只请您去问一声,这不耽误您什么吧? 杨燹冷冷道。
女护士不甘服输: 那 稍等五分钟! 她想溜。 站住!你听见她在叫吗?!五分钟,说得轻巧!五分钟?子弹命中目标只需要千分之一秒。五分钟,你算算可以死多少人? 现在就去问,去呀!
那姑娘只得在杨燹的 押解 下走进男xing的禁地。一会儿便垂着眼皮出来答复: 胎位不正,在采取措施。 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季晓舟愁苦着脸, 那咋办?那咋办?
咋办你也办不了。要不,你到外面去,就听不见她叫唤了。 杨燹皱着眉道。
不,不,我就守在这里
那我出去吧,我可是怕你那张造孽的脸。 他往走廊出口走去。
乔怡忙安慰这个神不守舍的男子汉: 没事,没事,你别急
季晓舟什么也听不进去,又站起来踱步。步子更急促、更不稳定了。
萍萍苦啊 他仿佛自语, 跟了我她真苦透了。不然,她父母兄弟总会来安慰安慰 她为我把什么都丢了
踱步。踱步。
乔怡感到,在这里呆着的人仿佛又重归于母腹,那么狭小滞闷,无法感到时间的流动。不知是什么时间了,长廊尽头,天色已微白。她站起身,朝亮处走去。杨燹在阶梯上叉着腰,背朝着她。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他突兀地问。他已感觉到了她来到身后。
我会抽空去看看首长。 乔怡打趣道, 恭喜你,未来的参谋长。
未来?现在就是!
那你明年还考研究生吗?
那是明年的事。个人计划往往不能作数。 他忽然转过脸来, 喂,荞子,你说:军官和研究生你更喜欢哪个?
那得看军官的水平和研究生的质量。
你这回答太缺乏人qíng味。
从今后我就是个以理智为主要成分的人了。感qíng 乔怡觉得,她不会再有什么完整的感qíng。即使日后不免与某个男公民结合,但那也必是貌合神离。
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还是绕开这类危险的话题吧。感qíng多了活受罪。
你怕什么?我们不是已经画过句号了吗?现在谈话的只是两个无xing别的朋友
我有xing别! 他粗鲁地打断乔怡, 并且对无xing别的人不感兴趣!
乔怡妥协地微笑了: 咱们别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闹别扭了。
我同意。
那谈谈你的打算 将来是继续率领上千号大兵呢,还是研究植物?
我会使它们互不冲突。人gān吗不能同时gān好两件事?我能gān好。你信不信?
你根本不在乎别人信不信。
他笑了,正中下怀。 我喜欢军营,也喜欢植物,简直说不出更喜欢哪个。我有时产生一种很荒诞的想法:觉得植物和军人有些相似。军人是ròu体的防护林带。当你看着成百上千的战士整齐划一地列队,我顿时把他们想象成大森林。而反过来,树也是有个xing的,只不过它们的个xing从属森林这个整体。在这一点上它们多象战士。它不仅有xing格,还有感qíng,甚至感官。国外已有最先进的仪器,能测出植物的快感与痛感。这些感qíng从来不为人了解。有句话叫 人非糙木 ,我看该叫 糙木亦人 。冷漠和严峻是树的属xing,也是军人的属xing。但只是外表,军人和树一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欢乐。要研究树和研究军人,其难度大致相等。所以我很难说更爱哪一个。我象那种叫作 卟啉 的有机物,与元素铁结合,就成为血红素!与元素镁结合,就化为叶绿素。
依我说,你选择这两个职业恐怕都不对路,你说不定该去作诗。
我作过。事实证明不灵光,被贵社两次退稿。 他正视着她。
乔怡一惊: 怎么 你不是否认写过小说吗?
他只得把事qíng的前因后果叙述一遍。 怪不得,我看那字迹眼熟得要命,可就没想起 我怎么没想到小嫚呢? 乔怡感慨, 我怎么会想到她呢!
天晓得,这是缘分还是冤家路窄?
管它是什么,反正我总算回去能jiāo差了! 乔怡长舒一口气,又问: 可是,有关田巧巧死前的心理,还有她的恋爱之谜,都是你的虚构?
不。你还记得那个小司务长吧?自称北京人,特别爱笑 他和我在gān训队是同学,他学后勤给养。我们是旧相识,自然来往得多一些。我发现他有一件银灰色的毛衣,总用布包着,很少见他穿。后来我死bī他,他才说出那毛衣的来历。我问他: 你和田巧巧好过? 他拒绝正面回答。但我一提到田巧巧这个名字,他眼睛里总有一丝怅然,或者说是忏侮。我始终没弄清他和她曾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断定他至今对田巧巧怀着很深的感qíng,并且断定田巧巧一定爱过他。我的判断力一般十拿九稳。所以我用联想沟通了死者与生者共同的缺憾。田巧巧那样善良的姑娘,凭什么不该有过一次爱,或被人爱的机会呢?
哦,杨燹 乔怡眼圈一热。
是啊,人们总是在缺憾中生活。在那个质朴、真诚的姑娘活在我们身边时,有人这样重视过她吗?而当她不复存在了,我们才为她呼出些美妙的愿望,而愿望再美好毕竟是愿望,它不再对终止了的生命产生影响 但使乔怡感到安慰的是,自己毕竟为死者承受了点什么。那封信烧了。她经受了感qíng的酷刑,终于没有 出卖 死者
乔怡,还是把那不成体统的东西还给我。假如它算小说,也太粗糙,况且远没有写完。那是我们的昨天和前天,接下去该写今天和明天
接下去我来写吧。仗还在打 我指各种各样的 仗 ,包括萍萍生孩子。 乔怡道, 你瞧不上我?我难道没用手榴弹敲开那个坏蛋的脑瓜?等着吧,咱们前线见!我说去准去,到前线看看你们这些 贝贝布莫 ①怎样在血与火里崛起,看看你们的聪明才智怎样发挥。我要写 我早就想写!
①贝贝布莫,美国通称战后生育高峰中出生的一代人。
棒极了!穿着你的红毛衣来吧! 他象对待小兄弟那样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也象对大哥哥那样,明朗地笑了。
真的,她象是豁然开朗。她很快活。杨燹,我决不是空手而归。小说的作者终于找到,这并不足以使我这样快活。我快活是我感到自己的坚qiáng,不再依赖你的爱生活了!我不再把失去爱看成致命的了!
她想起他送她的那幅画。那幅画画出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会常在那里相聚。他心里的她和她心里的他将化为两个纯粹的人,在那纯粹的境界中相聚。她会将它挂在显眼的地方,而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
对了,你那篇小说的名字 ?
叫 《绿血》吧。
绿色的血? 乔怡一扬眉, 好极了!叶绿素是植物的血;军人的队伍象qiáng大的绿色血脉,流动、循环
差不多。不过你们编辑的理解总是过分直接。
乔怡伸出手: 我们现在已经是作者和编辑的关系了。
杨燹将她手猛一握: 这关系太说得过去了! 两人默契地笑着。
天亮了,走!楼上有个露天平台,透透气去!
你去吧。
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她正式独立。她业已成了一棵独立的树,在偌大的森林中占有一方土地,一顶蓝天。她将有多少事要做,凭什么让爱qíng伐倒呢?人不光为爱qíng活着。她不光为杨燹活着。她是坚qiáng的、独立的树,坚qiáng的、独立的女兵。从现在起,她要学会一种军人的爱。她决定回去后向领导请求,再次上中越边境。
一切正常了,生理也正常了。她忽然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晓舟和她尚空着肚皮。等她从小吃摊上买了一大堆滚烫的油苏饺往回走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她: 乔怡
咦?小嫚,你怎么来了?杨燹知道吗?
萍萍好吗?孩子好吗?
还没生呢!我们在这里等了一夜了。进去吗?
我 不进去了。 小嫚神色犹疑, 你转告萍萍,我来看过她了
那我去把杨燹叫来!
不 我跟你说。你别叫他,我们就在这儿说会话吧。 她的眼神更古怪了。
这么早,你一个人跑出来
我和爸爸一块来的。他在路口等我,出租汽车开不进来。 她象憋着许多话,慌得不知先说什么好。
乔怡猜测着,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去找杨燹!
别喊他! 她大惊失色地拉住乔怡。天呐,她又怎么了?
两人对视片刻,她突然问: 乔怡,你爸爸老吗?
乔怡莫名其妙。
哦,你还有两个哥哥。我爸爸只有我 她的话怎么天上地下的不着边际? 快七点了,我得马上走了。 huáng小嫚似乎经过最后一刹那的迟疑,把一封折成燕子形的信塞到乔怡军衣兜里, 别忘了,把这个jiāo给杨燹
哎,小嫚! 乔怡叫道。她心里已断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嫚回过头。令乔怡吃惊的是,她在哭啊!这是头一次见她哭。不等乔怡追过去,她已飞快地跑向路口
一辆小轿车开走了。
乔怡把食品一古脑扔给晓舟。
她惴惴地步上楼梯。露台上,杨燹倚着栏杆,正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从产院隔壁某机关大喇叭里传来的优美的乐声。
是廖崎指挥的曲子。 乔怡肯定地说。
杨燹用手势制她。
音乐是早晨的一部分。早晨因为有了音乐而显得多么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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