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
“同意——就好。我并不想当你们的头儿,我天生管不了别人,连自已也管不住。不过我相信我比你们都有经验,能让每个人都……活下来。同志们,说真的,我们八个人谁都不会死的……”他感到嗓子有些发哽,便住了嘴。下面的话他放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他说:我们为什么会死呢?我们这代人是不幸运的,知识与安宁不属于我们;死同样也不应当属于我们。我们过早成熟,并不意味过早地走向死亡吧?总该给我们思索,深省,甚至悔过的时间吧?总该给我们从头来的机会吧?“饿啦,”数来宝摸摸肚子,“你们饿吗?”
“你浑身的‘米粉ròu’,还饿?”采娃嘻嘻笑着。她似乎到此时也未感到什么危险。有这么多人和她在一起,她怕什么呢?每个人都能保护她,她就是在大家的保护中长大的。有大家就有她!大家怎么着她就怎么着!就是和大家结伴去死,也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她笑着把身子一歪,头压到大田腿上。
“哎哟!……”大田轻唤一声,等人们转过诧异的目光时,又赶紧笑笑,“我得出去解个手。”
“要我陪你吗?”采娃问。
“不!不用……”她神色有些慌张地拒绝了。她走到屋外,寻了个小屋任何角度都看不见的地方,解开皮带。伤口在腹沟处,似乎并没伤着内脏。她匆匆扎好绷带,又抓了把湿泥糊在裤子上掩盖了血迹,她没料到会流这么多血……
乔怡看看天色,一想,坏了。这么晚招待所还会有空chuáng位吗?要是没有了,不如先去萍萍那儿凑合一夜。萍萍和季晓舟去年结婚,也应当去补个祝贺呀。宣传队解散后,军区文工团恰巧缺大提琴,就把季晓舟补了进去。数来宝丁万嘛,是全军区的活宝,过去文工团就来挖过“墙脚”,要把他调过去,他拍着胸脯说:“咱得仗义,与宣传队共存亡!”所以这边刚散伙,那边紧着慢着地把他捧了去,他可是大明星一个。
招待所果然挂着客满牌子。门房的小战士说此地正办什么“连队文艺骨gān训练班”,一下占了几十张chuáng位。他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兵一连说了十来个“对不住”。
天已黑了,乔怡的肚子还空着。军区招待所对面的小餐馆快打烊了,水牌上只剩“白面锅盔”这一项。锅盔就锅盔吧,晚食以当ròu。
雾浓得象rǔ汁。他们顺甘蔗地往南走,突然对面传来嘎哑的说话声。赞比亚打了个手势,八个人七零八落地卧倒下去。
晚了!赞比亚想。杂沓的脚步是朝他们这方向走来的。
“我引开他们!三毛,你带着他们往回跑……”说着。赞比亚抛出一颗手榴弹。然后,他象山猫一样窜跳着,弄出很大声响,朝着自己选择的路线跑去……
等他跑了一阵,发现数来宝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撤?”
“我?……全懵啦!”他说着朝身后打一梭子,一边骂着:“cao你先人!”每举枪she击,子弹击发的后坐力总使他踉跄着后退好几步。他压根吃不准弹着点在哪个方位。
身后的敌人打一阵,追一阵,与他们的距离时长时短。
“咱们别跑啦!……跑也没用!就在这里跟guī孙们gān!……听见没有,他们没几个人!”
赞比亚张大嘴喘息着,恶狠狠瞪了数来宝一眼。在关键时刻,他只相信自己。任何一个指挥他怎样做,或gān扰他怎样做的人势必引他狂怒。“你赶紧离开我!别跟着我碍手碍脚!”
“你让我上哪儿?……”
“随便!”赞比亚迅速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窜过去。他回过头对数来宝喊道:“还不快撤!”
子弹寻着声音的源头扫过来,赞比亚急忙伛下身子。枯焦的甘蔗叶子被子弹削去,带着柔弱的火苗落在地上。赞比亚捋下一根甘蔗梢,用它挑着军农,忽东忽西地跑着,直跑到身后枪声渐远渐杳。雾升高时,赞比亚回到小屋,大家全被他那张脏极了的脸吓了一大跳。他一眼扫过,急问道:“数来宝没回来吗?!”
“他没和你在一道?”
“糟了!这夯货!”他返身刚要出门,忽见远处甘蔗林晃动着,曲曲扭扭地向两边倒伏,似乎一条巨蟒在悄悄接近猎物。
他赶紧缩回身,定了定神,抬头对大家说:“敌人在算计我们。他们就在不远。别怕,我让你们怎么就怎么。他们不开枪,咱们也别出声,得玩心眼,懂吗?”
女兵们庄严地看着他,因紧张而瞪圆了眼睛。
“怕吗?”赞比亚微微一笑。
了不起忽然问:“数来宝弄不好已经……”
“你住口。”赞比亚喝断他。
正当乔怡捧着冷锅盔又撕又拽的当儿,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咋唬:“诺松空叶!”①
①越语:缴枪不杀。
听嗓音耳熟,惊回首,却因背着路灯,乔怡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孔。
“够呛够呛!大学生了,大编辑了,就不认得咱老丁了!”丁万打着哈哈,迅速摇着轮椅走近来。那场战争使他失去半条腿。
乔怡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你自己变样了——眼镜呢?”
他把脸仰向灯光:“好么?没瞅见?”
“隐型镜?”
“对极啦!跟美国总统里根那副一模一样!今年曲艺会演,刚从北京配回来的。现在本人是三点零视力,一边一点五,嘿嘿!”
乔怡可笑不出来。她发现他瘦多了,脸上出现了一些永久xing的皱纹。
“哎,你怎么着?来视察视察?”
“去你的吧。我连个落脚之处还没有呢!”
丁万一听马上掉转车头:“你咋不早说?跟我走!”他起劲地摇着轮椅,害得乔怡只得小跑。
“你领我去哪儿?”
“招待所。他们准告诉你没chuáng位,对吧?我有办法:席梦思带大立柜外加俩沙发的单人房间,对付着能住吧?”
“那么高级,我回去可报不了帐!”
丁万胸有成竹地笑着:“你只管住进去,cao那么多心gān吗。”
到了招待所楼前,丁万架着拐,那半条假腿发出吱嘎之声。乔怡一听这声响恨不得把耳朵捂上。这声音实在折磨神经。
“我在这里主办全军区的连队文艺骨gān训练班。”他一边艰难地上楼一边对乔怡说,“哎,你甭扶我。我走路就这副丑样,其实不象看上去那么费劲儿。”
乔怡咬咬嘴唇,她的思绪回溯到十年之前……
新兵训练到了中期,也就是说两个月后,有一个新兵刚才报到。那天三十几个新兵列队走正步,负责新兵训练的徐教导员突然朝队伍里喊道:“丁万!”
“啊?”
大家发现这个陌生的嗓音发自队尾。
“记住,以后点名,要答‘到’”
“好嘞。”
“什么‘好嘞’?乱弹琴!要答‘是’!”
“是!”
“丁万出列。”
“什么叫出列?”
“季晓舟,做一遍给他看——明白了吗?”
“是。”他从队伍里跨出来,显得煞有介事。军裤大约是四号,而里面的绒裤至少是二号,嘟嘟囊囊露出一大截。
大家被这个兵的滑稽样儿逗乐了,乐他那满身的不合适:不合适的年龄,不合适的军裤,不合适的神态及姿势。这么大年龄的新兵,所有人都感到新鲜。后来听说他在参军前是某省曲艺团的台柱,为挖这根台柱,宣传队管招兵的黎队长与该省打了长达半年的官司,最后架不住本人坚决从戎,那个曲艺团才撤回“原告”。他很快跟所有人混得烂熟,并在洗衣台上笑嘻嘻纠正女兵们的错觉:别着看面老,其实也不过二十九岁。
那晚紧急集合,这个“台柱”出尽洋相。全体新兵列好队伍五分钟后,才见丁万跌跌撞撞跑出来,“对……对不起,我的背包带晾衣服了……”
徐教导员毫不容qíng地掐着秒表:“丁万迟到五分二十四秒。现在入列,回头再说。”
“这不赖我呀……”
“不许说话!”
“……是。”
“全体注意,现在给你们三十秒钟整理行装!”
又是丁万嚷起来,“不得了!我的腿穿在绒裤和罩裤中间……这咋弄?”
徐教导员不理会,发出口令:“全体,跑步——走!”
队伍在月光下跑上城郊公路。“报——告!”
没说的,还是丁万。
大家回头望去,只见丁万已被队伍拉下一大截,背包不在背上,而是抱在怀里,显然早就散架了。
“我……不行啦!报告……”
“肃静。”指挥员吼道。
“再跑,我就把背包扔啦!”
“丁万,肃静!”
队伍跑上田埂。徐教导员用手电在空中划了三个圈。这是预先规定的“空袭”信号。“散开——卧倒!”
丁万又出故障了。他左右端详着,似乎打不定主意朝哪边卧倒更好。
“丁万,怎么回事?!”
“这田里有水呀……那边也有水。”
“你听着,这里就是战场,咱们是野战军,敌机开始轰炸,你应该怎么办?”
“应该卧倒……”
“那就快一点!”
他硬了硬头皮,刚想往水田里扎,一转念,更坚定地站住了:“我不gān。”
徐教导员气恼之极,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哦,原来是心疼这双皮鞋啊?为什么不穿胶鞋?”
“我有脚气!”他对自己的理由蛮有把握。“那帽子呢?也因为有脚气?”
“跑丢了!我喊了报告的。”他推推眼镜。
“背包也跑丢了?”
“背包是我扔掉的,散了。我喊报告你不搭理!”
“……不许笑!”领队回头冲大伙喝道,“你们看看,他象个兵吗?”
……丁万那条假腿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扶着楼梯栏杆稍事休息。他发现乔怡担优的眼睛,忙嘿嘿一笑:“告诉你吧,假腿比真腿好,不长脚气!”
乔怡也笑了:“你呀,还像过去那么快活!”
快活?丁万自己明白,他的快活统统献给别人了,自己留下的不过是快活沉淀的渣滓,那是苦的。四十岁的人了,仍然孑然一身。他曾因为其貌不扬而对女xing产生一种畏惧,拒绝了许多好心的媒人。如今,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他常常后悔,常常感到孤独。从边境战场回来,他那几枚金灿灿的勋章吸引过几位对英雄怀有崇敬的女xing,但她们逐个又都被那假腿的吱嘎声吓退了。
丁万打开门,拉开灯,对乔怡夸耀道:“怎么样?师首长待遇……”他掏出钥匙递给她。
乔怡满意地环顾着浅绿色调的房间。她忽然省悟:“我住的是你的房间呀?”
“所以,你只管住,一个大崩子儿也不让你掏!他们优待我,我优待你,皆大欢喜!哈哈!”
“可是……你住哪去呢?”
“咳!死心眼,我回文工团嘛。不就跑点路吗?反正我现在安了俩轱辘!”他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一团高兴。
丁万走了。乔怡听着那“笃笃笃笃”的拐杖声渐渐远去……
数来宝仍然没回来。怪谁呢?只怪他自己太迟钝。大家都闷闷的,赞比亚知道他们心里都在做各种猜测。预支悲伤在他看来是划不来,所以他尽量不去想数来宝的吉凶,他得着眼现存的这几个人。他开始环顾这间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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