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我的过错。我从诊所跨出,一步一步,腿像两截木桩子,载着我向前走。这可全是我自作自受。
辞了职的彼得会怎么付房钱?他终于让全家走出了没体统没体面的大宿舍,可房钱怎么办?他怎么吃得消上海的物价?他那双总是在讨主张的大黑眼睛现在看着什么?向谁去讨主张?……
星期二下午第三节课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教室内外都是上海冬天的yīn暗,那人似乎咧嘴向我笑了一下,但我无法确定。他的形体是少年的,因此我以为他是某个班的学生。等我走出教室,他不见了。
在往办公室去的楼梯上,他又跟上来。一个念头电击了我一下:坏了,跟踪又续上了。
跟在后面的人轻声叫道:阿玫姐姐!
一回头,竟是世海。我愣住了。世海变了个人,戴了副玳瑁色眼镜,个头也高了。想起他把我抬举成非自觉的抗日勇士,又把我供给日本宪兵,我不知拿什么脸色接待他。
他说:上次的事体让你吃苦头,都是日本鬼子挑拨的!他说着,看了看身后身前,觉得还是改用英文比较安全:日本鬼子说你已经把我供出来了。
我想,这事扯下去更没有崇高感。我笑笑,一阵乏味和乏力。
他父亲在上海十六铺有四代的关系,所以让帮会的汉jian送一份大人qíng,日本宪兵也就顺势下台阶。
我问他怎样找到了假名字假身份下的我,他嘿嘿一笑说找谁也难不倒他。其实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小伙子看来没让日本宪兵打老实。他的同志们在一次基督教会组织的大合唱里见到了我。我不属于任何教会,但我有一帮学生是教会文娱活动积极分子,央求我给他们弹钢琴伴奏。就是那次美侨学校冷餐会上的一位抗日少年在那里看到了我。上海可大可小,自称洋派的上海人圈子,稍微多拐个弯,大家都沾亲带故,不是熟人就是半熟人。
我实在看不出他笑眯眯地冒出来是什么企图。有几个老师从楼上下来。这是下班时分,教师们包裹上围巾大衣,露手指的手套捧着带回家圈改的学生功课,另一只手里拎着半袋米。我领着温世海下到一楼。
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新年你有空吗?我父亲想请你用个便餐。还有其他一些朋友。看到我脱口就会说“谢谢,不了”,他赶紧补一句:也请了寇恩先生。
我说:你怎么找到他的?我跨上前一步,起死回生似的,脚趾上的冻疮一阵刺疼。
他说他们家和彼得从来没断过联系。他不久前还跟彼得谈到我,提起他的同志在大合唱中见到我。所以我在这个学校代课的事,对谁也不是个秘密。
你看,我很没用的,马上接受了世海的邀请。少年抗日分子出卖我的事实,我马上忽略不计。
去世海家之前,我去了趟理发店。
我的头发也烘焙成型,一叠叠làng花八级台风也chuī不动。理发师捧一面木框镜子,让我看到侧面后面,一朵làng花也不少,一份理发费买了层层叠叠多少làng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个角色,一个相亲的时髦女郎角色。
出了理发店我越来越难受。这个扮演的角色让我自己一点自信也没了。我掏出小镜子,手指左刨右刨。这个头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头像还不那么容易捣毁。我几乎想跳下huáng包车,逃掉。
我总算成功地把满头làng花毁了一半。但一看还是刚刚从圆桶烘箱下获得了明星们最新艳闻,或学成了某种编织针法的时尚女郎。
彼得一见我便拿着高脚水晶酒杯走过来,两眼又大又亮,很高兴能再一次和我从陌生到熟悉似的。
他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耳语的惊呼。
我痴痴地看着他。随他的便吧,说真话说反话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装,俊美透顶。但还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满心感触又满心委屈:我父亲给我的大限将到,他却不留踪迹地消失了。现在他居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发了我。
他酒杯里是粉红香槟。我以为只有我才能让他破例喝酒。在我进来时,我就看见他和客人们聊得很高兴。我在他生活中没留下什么空白啊。
你看看,我多不近qíng理,在恋爱上就这么得寸进尺,患得患失。他高兴有什么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兴不应该有别人的份儿。我此时对彼得爱得咬牙切齿。
我说:不漂亮。我是在说我的头发。其实话中有话。
彼得怎么听得懂我如此层次丰富的不满和矫qíng?他马上说:还好,稍微刻板了一点,不过不妨碍你的美丽。
我说:彼得,我要走了。
彼得说:这么早?!他从和别人的谈话中抽回注意力。
我说这个“走”可是去美国。他问我什么时候走。订的是下星期六开往旧金山的船票。都准备好了?有什么可准备的?
一个英国口音和一个美国口音窃窃私语,把如此之大的计划变异谈完了。
我说:差一点见不着你,就走了。
彼得说:是你不让我见你啊。
我说:可是你可以从詹姆斯·温那儿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
彼得说:如果女人不邀请我见她,我要尊重她。
我心里想,热恋的人哪来这么多尊重?!但我口头上谢了他,谢谢他的尊重。
他这回听出我的“谢谢”简直是骂人,但他顾不上了,因为我远航在即,这消息太具有爆炸xing。客厅里有人弹琴。温世海在弹。旋律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人们闹哄哄地吃喝,谈着各种可能发财的路径。悲怆、幽怨的松花江流淌在这样的谈话中,好不怪诞。
彼得无心吃饭了,他有足够的东西需要消化。我要远离的消息不那么容易消化。
音符敲出了“九一八……九一八……”。这年纪的世海什么都和成年人不一致:他有自己的饮食、作息时间。除此之外,他的qíng怀用“松花江”展露给你们,你们鱼ròu吧、痛饮吧,少年人的傲慢全在那一丝油腻不沾的音调里。
我站起身朝客厅走去。没人看见我走了,就像没人在意世海绝食弹奏的“松花江”一样。
彼得跟在我身后。我们在客厅门口手拉起手。他轻声地说他会等我的消息。我轻声说担保书一办好,就寄给他,然后我就会等着到旧金山码头去欢迎他。他看着我。什么都很渺茫,我也知道。
我和他,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就那么站在世海的松花江里。世海也像我父亲说的那种小年轻,以为自己太年轻了,有得活呢,不那么容易死。他弹“松花江上”远比弹肖邦、舒曼、舒伯特弹得好。弹得真好。让你明白他从来没弹懂肖邦、舒曼之类。这个“松花江”他是弹懂了。他弹得彼得都懂了。我听着,听着。这个少年人做了什么我不能原谅呢?我全都愿意谅解。
我们走出温家的门,彼得告诉我,因为菲利浦的朋友的船运公司聘用了他,薪水比唐纳德给得要好,所以他和唐纳德商量解除合同或加薪,让老爱尔兰人不高兴了。他用攒下的全部积蓄,加上向菲利浦朋友预支的工资,付了房东租房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总算把全家搬进了一个带亭子间的公寓。父母住亭子间,大房间一隔为二,一边是弟弟、妹妹和他的卧室,一边做客厅和餐厅。可惜没有浴盆。房东把浴室隔开,隔出放煤灶的地方,为此拆了浴盆。
我问:一大家子怎么洗澡呢?
他说:忘了洗澡这桩事吧。彼得很大度地笑笑。反正在上海生活是暂时的,洗“海绵澡”也可以。
我知道“海绵澡”目前是犹太难民中盛行的洗浴方式:用海绵蘸了水和肥皂,全身或半身、半身地擦洗。
我已经很满足了,彼得又说。到了美国,我要连洗三天澡!他热烈地说,恶狠狠地吻我一下。
我告诉他,到了美国头三天真正该gān的是什么。旧金山的海滩,礁石上大群的海狮,海狮群落的上方,有座灯塔。一个多世纪来,灯塔像朝着大西洋的自由女神一样,朝着太平洋,朝着渡洋而来的亚洲移民。那个叫“灯塔礁餐馆”的窗子,就开向这座灯塔。坐在窗前望出去:落日、大洋、礁石、灯塔。往北看,是一片沙滩。
灯塔和落日,加上沙滩,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许诺给彼得的。一刹那间,我忘了灯塔礁餐馆不让白人和华人共坐一个桌,彼得将和我咫尺天涯地坐着,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旧金山,登上那个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属于我的东西许诺。而代替彼得陷入这场种族尴尬的是杰克布。
你向我打听杰克布和我的关系由来。好,我们很快会开始的。
去美国前,彼得送给我一件非常特别的礼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个chuáng罩。由碎布拼fèng而成的单人chuáng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几年的闲暇时间才把它做成。每一块三角、正方、梯形都来自彼得从小到大的衣物和chuáng具,从他出生到他十八岁,连奶娃时戴的白色蕾丝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个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对于放逐是那么一切就绪,打算撇下一切带不走的,而能带走的,都缩写着历史。彼得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感动。彼得的成长流年将覆盖我的身体,我掌握和占有着从摇篮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并且,它将终究回到彼得身边。那时它已成我们俩人的了。我们共有的第一件家当。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当丝毫未损地从太平洋东岸又带了回来,带回到上海。经过海关检验时,我的箱子被打开,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这件珍贵家当。我抢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劲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给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请吧,看吧,劳驾袖起你的手,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圣物。
我旁边的杰克布笑嘻嘻地看着我。他让这一个月太平无事的航程养得又黑又壮,我如此挑衅的动作对他来说倒蛮好玩儿。
杰克布说:很漂亮的手工艺品。你母亲做的?
我没说话。那上面的蕾丝一看就很欧式,非常贵气,不是唐人街居民的东西。
你一听就会明白,我把和彼得的关系瞒着杰克布·艾得勒。中国有句现成的话形容我这种做法,叫做“脚踩两只船”。中国人对脚踩两只船的女子很不客气,认为她们卑鄙下贱。我不在乎。为了彼得我什么也不在乎。
我不驯的样子让日本人窝火,所以想多麻烦麻烦我。他叫来láng狗,把我皮箱里外嗅了个透,另一只皮箱里装了几件男式服装、一套西装和一件羊皮夹克,统统jiāo给狗去审核。彼得曾经说:他母亲在他们的内衣橱柜里放着gān薰衣糙,我便为他买了一大袋gān薰衣糙来。狗把那袋gān花叼出来,到主子面前请功。
杰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动作出来,马上在口袋里摸一摸,摸出几张美元,用个几乎是暧昧狎昵的动作,往日本人手里一塞。
日本人一扬巴掌,掴在杰克布脸上。还没等杰克布反应过来,他又是一掴。他嘴里不再是那种没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语言bào行,大家都回归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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