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相片上显得非常潇洒,头发长长的,留着唇须。看不出来那件几乎褴褛的风衣下面,那败色的领带下面,那个身体裹着一副被病菌吞食得血迹斑斑的肺。但你仔细看就能看出他的面颊塌陷得多厉害,他的眼睛多么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乐观,不惜命,当初放弃上海优越生活,他做了痨鬼也绝不反悔。
顾妈迟早要走,留她也只能留到房子卖掉之前。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至于她这么大岁数,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雇主,那一切可悲后果是没办法避免的,房子一卖,这房子里是主是客,都得各自为战。
父亲对我又回到上海没作什么评说,他只说他了解我。他指的了解是说我在哪里都待不惯,不甘心把任何地方做为自己的最终落脚点。就跟他一样,有着寄居者的悲剧习xing。
我放下信纸。凯瑟琳两手jiāo握在肚子上,姿势有点像个穷苦老婆子。我们都苦恼地发了一会儿呆。我们或许都在想象不久后的一个画面,顾妈一个人拾着行李走出这个门,不知该往哪里走,不知有没有必要往任何地方走,不知是否还走得出生路。
我说:能留顾妈多久,就留多久。
凯瑟琳说:老太婆说不要工钱,那是她说说的。我们能不给伊工钱吗?
我说艾先生昨天不是给了钱嘛。凯瑟琳马上又像被揭了短似的,嗓门又尖又沙,说现在四个人吃饭,开销要多少钱,请我这个小姐顶好打听打听去。
除了教几节吊儿郎当的钢琴课,我大部分时间在做寄生虫,所以真的不清楚钞票贬值贬得多么快。我不吱声了。
本来嘛,侬的事体我不想多闲话的。凯瑟琳长辈面孔出来了。我马上看她一眼。这一眼比拿英文叫她闭嘴还厉害。
她又开口时,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女人不是都能够走运,嫁给自己欢喜的男人的。绝大多数女人嫁汉,都不是因为她欢喜那个男人。她说她看得出来,我在彼得和艾先生中间摇摆不定。
我随她去说,要是我告诉她我对彼得从来没摇摆过,并且一生都不会摇摆,她一定会拿出过来人的笑容,更不肯“shutup”。
她请我别怪她多嘴。她忍不住得多这一分嘴,因为她觉得艾先生对我更合适。
我挑衅地转过脸。现在我正视她了。我问她为什么?她的手从肚子上放下来,拿起一件拆了又织的毛衣,一针进一针出地织起来。她在gān这类女人活路的时候,还是有魅力的。
她要我相信她的能力,她看人不会错。艾先生对我更合适。这年头漂亮些的,有点洋教育的女孩子脚踩两条船也不是大事qíng,但踩久了,自己摇晃晕了,倒会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再说,总不能长期两面瞒,两头坑人,两个人总会对账的,一对账就是女孩子里外不是人。
我突然问她和我父亲是怎么回事,当时有没有另外一条船,让她两头踩。
她闷了一刻,然后说:有的。
这种坦白和诚恳,打了我一个冷不防。凯瑟琳彻底逗起了我的兴趣。
我听了我姆妈的话,嫁给了你父亲。凯瑟琳说。
那你不欢喜我父亲。
谈不上的,婚姻又不是白相,要过日子的。
我看着她不到三十岁已经焦huáng的脸。为了让我接受她的苦口婆心,她不惜出卖她的秘密。这个做给人看、那个做给人看的凯瑟琳,原来也能豁出去,拿出了真相,只要是为我好。
她说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诉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心里清楚得很。能和我父亲白头到老,能和他做一生和睦夫妻,就这一点是我父亲所求的,至于中途年轻的凯瑟琳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qíng愿,我父亲不计较。
所以她要我别犯糊涂,艾先生是出去做qiáng盗都会让我无忧无虑过好日子的人。
我嘴上无话,心里却想,现在事qíng有点麻烦:我一旦偷了杰克布的护照,跟彼得逃出中国,还得永远把这个掉包计隐瞒下去。凯瑟琳会替艾先生仇恨我。我倒从不在乎谁仇恨我。我在意的是减轻对杰克布的伤害程度。如果按照我设计的那样,让我自己和他的护照一块儿不知下落,一块儿成了存亡未卜的谜,他只会为失去我而伤心,但不会被我的狠毒绝qíng而伤害。让我们设想一下,当一个男人明白自己对一个女人的价值只是一个身份替换,提取了这点价值,他就被扔掉,不管死活地作为敌国公民扔在集中营,那是怎样的伤害?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连同凯瑟琳、我父亲,以及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一块儿隐瞒,让一切人都当我下落不明。战争中下落不明是死亡的同义词。我将在他们所有人的余生中做个已故人,同时和彼得在纽约或者芝加哥或者洛杉矶隐名埋姓地生活。我们的日子将会过得非常好,牺牲太大了,投资太高了,我们的好日子务必过回本钱来。多大的牺牲啊!让我父亲牺牲了他的独生女儿,让杰克布牺牲了他心爱的“未婚妻”,让我的表哥表姐们牺牲了他们古怪但不失有趣的妹妹,让顾妈牺牲了她终老可以投奔的阿玫,让凯瑟琳牺牲了她偶尔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的继女兼女伴——像她眼下这样肝胆相照,我有指望做她的女伴。这牺牲在一大群人的现实里将是一个大坑,得要许许多多岁月去填,但终究也无法填满。为了这么多人的牺牲,我和彼得也该把日子过得加倍美好,不美好对得住谁呀?
这样想着,在织毛线的凯瑟琳眼前,坐着的就是个黯然神伤的我,眼睛呆钝,嘴角厌世地下垮。
凯瑟琳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黑暗计划,她以为我就是那种不经事的小女子,正在忍耐割舍的疼痛。总归要痛一痛的,她以怜爱慈祥的长辈目光笼罩着我,送我慢慢走出她的卧室。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些景物在记忆的黑暗中突然闪现。闪现这词不如英文“POP”,十分动感,带有声响,并带有爆破力。“POP!”某个记忆中的场面或景物“POP”上来了。
在我的一生里,不断“POP”上来的景物和场面可不少。我的一生不算短啊,在我十岁那年,几个白人少年从中国人的水产商店买了一条活鱼,是鲤鱼还是鲫鱼我不记得了,反正是条一尺左右活蹦乱跳的淡水鱼。他们一口一个中国佬地叫着:“中国佬最恶心!居然吃活着的鱼,连头带尾地吃,肚杂也吃!”白人男孩儿们让一个老中国佬当他们的面把鱼的鳞剥下来,要像表演那样,细细地刮,让他们不错过任何细节,看着鱼怎样扭动痉挛,尾巴狂扫。一面看,他们一面说中国佬真残忍,简直是没有进化好的动物。天哪,看他们就这样刮鱼鳞,慢慢处死一条鱼!然后他们叫老中国佬剖鱼肚子,从里面取出五脏六腑和鱼卵,鱼继续弹跳挣扎,在自己一堆脏器旁边扭过来扭过去,嘴巴张到最大限度,腮帮子支起来,支得大大的,露出一鼓一鼓的血红的腮。男孩儿往后退缩,蓝眼球,灰眼球,褐眼球比鱼还痛苦恐怖,同时说,狗娘养的中国佬,看见了吧?他们把鱼养在水缸里,就为了要这样杀它们,活吃它们。那些眼神不光是恐怖和痛苦,而是超饱和的疯狂喜悦。老中国佬不懂英文,对他们笑笑,表示他还可以提供更全面的服务。他把鱼卵和鱼泡摘除下来,满手是血,又在一堆脏器里摸出一块肝,摘下里面的胆囊。这时男孩们惊呼一声,鱼的心脏在qiáng有力地跳动,血红的一颗,如同自己泵压汁水的成熟樱桃。
男孩儿们看着看着,一个个伸出食指,去拨弄那颗luǒ露的心脏。他们把心脏放到鱼的脸庞边,看着鱼对自己心脏瞪眼鼓腮,大张其口,都被这道奇观震住了。鱼一直在扭动身体,一会儿头尾着地,身子向上形成弯弓,一会儿是腰部着地,头和尾向一块儿靠拢。渐渐地,在那蓝、灰、褐色眼睛的追光中,那弯弓的幅度变小了。心脏却还在qiáng有力地搏动,一下一下,搏动出鱼在水中的活泼自在;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跳了,它失去了鱼的美丽身躯为它遮体保护,在一双双眼睛的瞪视下,赤luǒluǒ地跳动,是可悲的。可它跳得非常奋力,就在它死去的躯体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跳,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
男孩儿们去上学了,嘱咐老中国佬替他们保存那颗活着的心脏,他们放学之后来取。
当时十岁的我觉得莫名的不适。我希望鱼的心脏不要再徒劳地跳下去。它原本是为一个生命跳动的,是为了一桩使命跳动的,而它并不知道它的使命早已结束了,只是为了一些居心不良的眼睛在跳,在演出。
那颗心脏一直跳,一直跳。男孩儿们直到天快黑,水产店就要关门的时分才回来。老渔佬把心脏和鱼各放在一张油纸上,鱼的ròu体外撒了层薄盐,男孩儿对不再感觉疼痛的鱼的遗体早没了兴趣,他们惊呼着围着外表已有些gān燥变色的心脏,看它一起一搏,一起一搏……
我们家的一个洗染店就在这家水产店对面,我从七八岁开始,就会站在凳子上点查柜台上客户的衣物。这个傍晚,我看见三个白种男孩托着那颗赤luǒluǒ的心脏走过去。这颗小小的中国鲤鱼心脏一直跳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颗luǒ露的小心脏跳动的qíng景,在我长长的一生中,不断从我记忆中“POP”出来,我不知道它向我喻示什么。它不断地“POP”总是有它的道理,它一定想让我明白它的寓意。可我一直不明白,因此它一直“POP”出来。有时我的眼皮下,我的太阳xué,我的脖子和锁骨jiāo接的地方,都是它在一起一搏,它好像说,这意义有什么难理解呢?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
在我和彼得对视而坐的时刻,我发现这颗小心脏就“POP”出来了,在头顶的灯泡钨丝里起搏,让我非常紧张、不适,让我无端地想到彼得和我,挣扎求生,也许注定不可逃遁。也许我们挣扎在一个巨大的掌心上,那掌心可以随时合拢,掌心上方一双双巨大的眼睛,she出惊讶、好奇、亢奋、狂喜的蓝色、绿色、灰色、褐色追光。我们赤luǒluǒ的挣扎在这些眼睛的追光中是徒劳而可悲的,是他们一个短暂的娱乐。
整个犹太难民社区,两万多手无寸铁的ròu体和心脏,在更加巨大的掌心之中,何况又不止如此,他们的上空,被蓝色、绿色的日尔曼眼睛,黑色的日本眼睛she出的追光罩住……
我和彼得常常在十一点以后约会。我这次在医院门口等到他,就来到这家不比壁橱大多少的咖啡馆。老板是个奥地利犹太难民,六十多岁,跟妻子把一个前自行车棚改造过来,摆上家庭式的桌椅。只有三张桌,但咖啡极好。
这天晚上我带了个好消息来,温世海把另一半盘尼西林的费用付清了。世海下午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在虹口公园门口见面,然后把一卷法币塞在我手里就走了。他现在已然是个身手漂亮的江湖侠客。我问他为什么让一个陌生人去彼得那里取药,还用手枪威胁,他说地下党人不能同时在一个接头地点出现两次。
喝咖啡是我和彼得最温qíng的时刻。我们常常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因为越来越坏的局势让我们不敢开口,一开口所有的温qíng就会dàng然无存。法国人都在搬出上海,到处是卖房子卖家具的招贴广告,饥荒撂倒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店家早上开门开不开,因为门板外面躺着好几具皮包骨的尸体。关着门醉生梦死了好几年的租界已不存在了,处处有孩子在哭号,哭他们饿死的长辈,哭他们自己的饥饿,哭一觉醒来已被父母丢弃在行色匆匆的无数腿脚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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