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用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在菜田里穿行。天还没有完全亮,公jī打鸣此起彼伏,果林弥漫着水雾,秋季的果实还没有成熟,小女孩般青涩地待在树叶后面。我有一种感觉,可以把它叫做美妙的遗忘,就是一刹那忘了身在何处。我突然好不想离开这里。战争没有触碰到这里,触碰了也没关系,chūn天多少生命会活回来?活它们的,照样有花有果。一个世纪前上海所受的耻rǔ也没触碰这里,或者触碰了也没关系,糙木和泥土不像人,会学得卑躬屈膝,学得在稀薄的尊严中苟活。
一艘轮渡之遥,那边的上海多么不同,身上同时压着法国美国英国俄国德国,然后是最肆nüè的日本。
因此越是码头在望,我越是不舍得身后的农舍和菜田。又湿又臭的泥土地也是好的。蚯蚓和田鼠都不无善意,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这个三脚猫一样站不稳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恋起一方土地来。在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个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共同生活,战争永远在别处。爱我的,如杰克布;我爱的,如彼得。真奇怪,浦东一夜荒唐,让我看到了和杰克布一块生活的图景。
第二天下午,杰克布打电话把我约出门,说晚上请我看话剧。我先到达虹口公园,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杰克布已经走到我跟前。他比往常更风尘仆仆,两眼放光,熬夜熬过头,人的眼睛就会发出野猫的光亮。他说昨夜幸亏他们gān得快,否则真会出麻烦,那个偷跑的人把日本税检局的人招来了,其实谁都明白他们是日本便衣。所有违禁物什早已被藏妥,他们没找出任何茬子。但杰克布估计他们一定会再次突袭,下次不会那么客气了。
你到底在制造什么?我问他。
问得好。他笑笑,又想蒙混。
我都不能知道吗?我说。
做了未婚妻就可以接触高一等的秘密。他说。
你必须告诉我。
什么都制造。除了合法的。他又笑着说。
你现在的状况叫什么你知道吗?我说,用中国话,叫做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这句俗话,还是知道危险程度?
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安分点?我不是把你带到上海来送脑袋的。战争不会因为你担当风险而改变什么……
他说:可是风险总得有人担当。
我说:战争是几个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他说:没人勇敢,只好我来勇敢。他皱皱鼻子,鼻梁上的伤疤令他不适。他的手在那个带机油污渍的裤袋里挖,挖出一个小东西,包了一层印花棉纸。差点忘了,他说,这个你要吗?
我想这样的包装里面可能只是一块巧克力。打开一看,吓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长方的蓝宝石,左右各一颗小钻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宝,但从眼前这位不修边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里挖出来,还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阵。
我抬起脸。他嘴角动起来。我现在一看他这种笑容就知道他要讲自己坏话了。
他说像他这样品位低下的人,买不出比这枚蓝宝石戒指更高雅的订婚礼物了。
我心想,谁说要跟他订婚呢?他自作主张要把我下半辈子归属到他那儿去呢。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归属到哪里。他从德国晃到美国,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从长计议?我心里是那样想,但话还说得蛮漂亮,说我多么喜欢蓝宝石,说它是最朴素最低调的瑰宝,所以我喜欢它远超过钻石。
我现在也能看懂杰克布的笑容。哪一种是在笑我满口胡扯,哪一种是笑我胡扯扯得动听,他不相信,但是他爱听,等等。他看着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摆弄,让八月底的夕阳投she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蓝石头里。脸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专门挑最大的钻戒试戴,跟表姐们说发了横财一定来买它的qíng景,他可没忘。他用一个月的薪水,逛了所有旧货店,买下这枚戒指,是倾其所有。
喜欢就好。他说。
我们往公园外面走。一个犹太难民小男孩上来给我们擦皮鞋,杰克布用德语跟他说了句什么,男孩看看他,失望地让开路,杰克布给了他一点零钱。
走到一个街口,又有两个小男孩上来,都是七八岁左右,要拉我们去理发。
杰克布跟他们对了几句话,转过头来对我说:为了全家不饿死,学都不上了,出来挣钱,晚上由父母教他们简单的功课和希伯来文。物价上涨得太可怕了,难民营有的老人得了腹水。
他还是老一套,掏出零钱给那两个男孩。但男孩不放过我们,硬把我们拉到一个新搭的棚子里。棚子四周cha满色彩鲜艳的纸风车,表示开张大吉。棚子是石棉瓦搭的,支了一个大铁皮灶,竖着长长的烟囱。灶上坐了四个铁皮水壶,蒸汽在落山的太阳中成了粉红的。
这是难民们自己开设的低价理发店。难民们试图让自己的钱财和技能形成个内循环。用中国语言,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理发师们是他们自己开设的职业训练班培训的。一个前律师穿的工作服就是一个完整的面粉口袋,上端和左右两端各掏出三个dòng,成了领口和袖口,背后,一个红艳艳的国际红十字会徽章。另外两个理发师有六十多岁,背弓下来,从脖子下端到腰部凸出一根脊椎骨,清晰得可以去做人骨标本。
年岁大的一个理发师态度极其认真,目光直得可怕,嘴巴也半张开,吐露一截舌头,每动一下剪子,舌尖就一抽,再一伸,毛森森的鼻孔里的清鼻涕也一抽一伸。我在棚子里站了两分钟,才认出那个老理发师是寇恩先生。前银行家对着密密麻麻的账目,一定不会如此紧张。
我赶紧从理发棚转身。寇恩一家,过得远比他们表现出来的要苦。
杰克布跟上我,问我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我满脑子都是老寇恩那直眼吐舌的样子,还有顶在面粉口袋工作服下的那一串脊椎骨。他的昏厥症如果在他手持剃头推子时发作,面前的脑袋会怎样……
我说我看见了一个熟人。杰克布问是谁。
我摇摇头,接着我来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说:犹太人真的很了不起。
感触很多,是吗?杰克布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又来了,跟老寇恩默默的承受、极端认真的模样相比,我特别讨厌他现在这笑容。我原来想跟他感叹难民们的韧xing,在“终极解决方案”的yīn影下,该开张还在开张,暂时不被“解决”掉,总得理发呀。但我突然什么都懒得说,老寇恩把他的形象侵蚀在我的脑子里。
到底是什么熟人?杰克布又问一句。他稍微正经了一些。
一个老头,我毫无谈兴地说。
那你为什么逃了呢?他说。
我欠他债。我说。
杰克布突然煞住脚,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
太棒了,你怎么跟我一样,动不动需要躲债主呢?
我本想说,谁和你一样?贿赂行帮,把你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难道你不记得有人为你使了钱?但我又一想,我是想代彼得跟他清算吗?那么我是否应该代杰克布清算彼得和我自己?
你怎么会认识一个犹太老头?杰克布问。他的笑容在那最后的淤青上舞动,fèng针的小口子黑了,鼓出小小的线结,这个杰克布比旧金山的杰克布丑多了,但似乎是顺眼的。某种力量使他天生散沙一盘的xing格凝聚起来。
我回答他,在上海住长了,保不准会认识谁。这话等于没说。我的意思该这么理解: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和杰克布在一起,跟寇恩家的人撞上。日子一久,保不准你最怕撞上的都撞在一块,所有冤家撞在一条窄弄堂里。
我们走到舟山路时,一个摆杂志摊的中年男人坐在矮凳子上叫卖。他缩作一团,一巴掌宽的瘦脸上布满冷汗。破旧的衬衫领口还打着败色的领带。
杰克布走上去,买了一份犹太社区报,轻声和中年男人jiāo谈了几句。我不懂他们的话,但我明白杰克布无非在问他的病qíng。果然,杰克布跟我说,中年男人得了疟疾,在八月下旬冷得发抖。
他刚来上海时办过一份报纸呢,杰克布说,后来倒闭了,他就靠这个书报摊子养家。
他站下来,回过头,又长长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他大概在心里说:这个倒霉鬼也可能是我。假如我父母没在三三年把我带去美国的话,守着这个书报摊在暑气里搂抱着自己御寒的家伙也许正是我。我也可能是马路对面排长队领每天唯一一餐饭的任何一个倒霉蛋。我更可能是那些被丢在欧洲,陷入了神秘的沉寂的大多数犹太人……
你和这人熟吗?我问道。
熟。杰克布说。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钟他就能把这条马路上任何人变成熟人。
他也是柏林人。他把视线从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我是看着他被病魔、饥饿一点一点吃掉的。能相信吗?半年前他还在足球场上当过裁判。
我问他们刚才谈了什么。
他说中年男人问他听说“终极解决方案”事端的进展没有。杰克布笑了一下。这个笑我现在也懂了。它一般发生在他要讲一句残忍的话之前。他说:他还担心那个?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我们走进一家糕点铺。
听着,May,杰克布说,今天是我们的订婚日。
我打断他,说假如那枚戒指是为了昨天夜里那桩事的补偿,大可不必。
他又来了,装得qíng场老杀手那样一笑,说有补偿比没有补偿好,不是吗?
我瞪着他说:我不要补偿!
他才不生气,说:那我要补偿。我的肩膀险些就让那些牙咬穿。
又是那副可亲而讨厌的自家表兄模样。他把你逗急,为的是捞到把你哄好的机会。
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人?福州路上“咸ròu庄”女人?让个小毛孩来打发我走!
他说:我跟他说,你去叫我太太起chuáng,把她送到渡口去。他笑嘻嘻的,把杰克布惹生气不大容易。
接下来的对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那样的,我们表面在拌嘴,实际上呢,在掩盖我和他对一个事实的认清,就是我们的关系已经过渡到另一种xing质的事实。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谁会把太太丢在那个臭烘烘的圈里?
他说:你们中国话说,嫁jī随jī,嫁狗随狗。我住在圈里,你只好跟着住。
“咸ròu庄”站马路的都不会跟你去那里,卖ròu的也会挑个好点的地方!
别这么说她们。
你跟她们来往过?
不是在上海。
在哪里?
他耸耸肩。
你真让我恶心!
男孩子很多都是从jì女那儿变成男人的。
你脏得像猪!
那是人对猪的误解。其实猪更喜欢在雪白的天鹅绒里打滚。
我恶毒地瞪着他,嘴唇绷紧,一松口就会朝他伤疤累累的脸啐过去。
请不要剥夺一只猪对一只天鹅爱的权利。
我绷紧的嘴唇喷出的是一个哈哈大笑,连我自己都意外,我的火气怎么就被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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