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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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留所是公安局的gān训宿舍。因为真正的拘留所不够用。gān训队在城市的另一头,张俭记得和多鹤热恋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一带。宿舍是简易房,砖墙的fèng隙长着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铺着砖。一走上去,地面跟着脚板动。窗子是十足的铁窗,钉着钢板厂裁下的废钢条,一条胳膊也别想伸出去。

第一天张俭坐在自己铺席上熟悉着环境,心里对每一个可能的提问都振振有词。他寡言大半辈子,是懒得争辩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审开始。他被押解着穿过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着窗能看到每个屋都是六七个人合囚。突然他一转念,想到为什么人家有六七个狱友,自己却单独囚着,说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轻。那么就是太重,他们把他当死囚囚着。小石的那条命是非得要他偿了。所有希望刹那间破灭。没了希望,他成了一条大胆的好汉。

几只huáng鹂落在树上,你叫一声它叫一声。那些幽会多鹤躺在他怀里,两人听过各种鸟叫。这辈子再也没有跟她一块儿听鸟叫的时候了。

审讯室也是临时的,一头的墙面,靠着一个侧翻起来的乒乓球桌。审讯者三十来岁,张俭进来的时候他在读案卷,头也不抬地说:“坐那里。”

指的是他桌子对过的长板凳。

“问你的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审讯者说,“因为我们对你的qíng况已经了如指掌。”他还在读那一摞案卷。

张俭一声不吭。他的一生虽然过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几桩事,还至于这么用功去读

审讯者终于抬起脸。这张脸竟有点像小石,比小石大两号而已。你觉得他坐在这样的桌子后面是他自己在找乐子。他没有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样子,反而让张俭刚抓住的自我感觉又失去了。这不会是个业余审讯吧?这年头业余的人物很多:业余厂长、业余车间主任、业余战士、业余演出队,都是些外行们做起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张俭觉得业余是比较可怕的东西,它的自我弥补是把一切做得更过火,因此更业余。

“你出生在哪里?”

“黑龙江省,虎头镇。”

“……就完了?”

张俭的沉默是期待他开导,“就完了’”是什么意思

“虎头镇就算jiāo代清楚了?”

他还是沉默地等待对方启蒙。难道不清楚?请问你想要我们家的门牌号?街坊姓名

“虎头镇是日本鬼子比中国人还多的镇子。这一点你为什么不主动jiāo代?”

他觉得他更张不开口了。首先他没数过虎头镇的日本人口和中国人口,其次他刚刚两岁父亲就被调到了安平镇。假如审讯者用功读了卷宗,应该知道他离开虎头镇时的岁数。

“你父亲是伪满职工?”

“我父亲……”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张俭决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标榜的工人阶级出身是冒牌的!”

“旧满洲的铁路工人有几千,你都说他们是冒牌工人阶级?”张俭发现自己原来十分伶牙俐齿,一下子把该说的说了,免得说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这么说吧。”他倒不急眼,挺高兴有个吵嘴扯皮的对象。“那李玉和呢?”

“谁?”

“《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员。地下******员不一样,******高官里还有地下******员呢。”

张俭又沉默了,看来他要从张站长那一代的开始否定他张俭。这很有可能,他也许会追认张站长为日本走狗。

“你们搬到了安平镇之后,和日本人有没有密切来往?”

“没有。”

“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的。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gān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qíng?”

“她没有gān过任何有害的事qíng。”

“那你为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jian和日本间谍的组织,他们都在那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的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的身份?”

张俭想,这一瞒,的确是令人生疑的。当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环,只想瞒住张家一夫两妻的事实,而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多鹤为张家生了三个孩子,名副其实的一夫二妻关系就更得靠谎言隐瞒下去。新社会的新工人张俭怎么能背负重婚的罪责?何况三个成年人三个孩子早就过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不隐瞒,最惨的肯定是多鹤,无论怎样把她从张家择开,她都是最惨的,因为她要和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分开。而和三孩子分开,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开了。

“竹内多鹤去钢厂刻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变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缘,就向安平镇所有人隐瞒,撒谎。难道他们到鞍山不是想进一步隐瞒吗?难道他们拖着多鹤一块儿走,不是想让她继续生养,续上张家的香火吗?他们想一劳永逸地隐瞒,才从东北搬到江南。他们拖着多鹤一道南迁,也出于良心的不安,因为他们不想让这个苦命的日本女子由于他们而更苦命。感谢这场审讯,它让他好好地把自己审明白了。他对于多鹤,是有罪的。

“其实怀疑竹内多鹤的人并不少。那个石惠财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内多鹤当面对质过?”

“没有。”

“我有铁的证据。”

张俭知道,证据来自谁。无非是两个人,一个是小彭,一个是大孩张铁。小石过去肯定跟小彭谈过什么,张铁或许从家长们的争吵里判断出事qíng的大概。

“你抗拒也没用,我有证据。石惠财跟竹内多鹤私下对质过。现在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不要自取灭亡。”“他俩对质的时候,我在场吗?”

审讯者一愣。一会儿,他恍悟过来,说:“据说你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俩对质过?”

审讯者又来了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比我们想得狡猾多了。竹内多鹤事后告诉了你。她是你的姘头,什么不能睡在枕头上告诉你?”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bī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

“因此,你就决心杀人灭口。”

张俭不做声。争辩不争辩一个毬样。

“你决定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的时候行凶杀了他,对不对?”张俭不反应,扯皮扯不起来不刺激,审讯者很不甘心。这就像吃了泻药的肚子,一路毫无阻力地泻下来,缺乏大小肠子厮杀一团、最后一阵阵痉挛带来的战栗的快感。“你掐准了时间,等待大多数人都吃夜餐的时候下手,是不是?”

张俭这一瞬间明白那些跳高炉的、上后山坡吊颈的都是怎样想通的。他们是经历了一连串皮ròu麻烦和jīng神麻烦才想通的,张俭却这么快就想通了这个道理。给他们省事,也给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省事。看看那张乒乓球台子,一个人打过去,抽得再狠,没人抽回来,台子就得靠边竖起来,游戏就得收摊。

“你必须回答问题!”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个空球。

张俭半睁的骆驼眼看着他心目中的远方。

“那你默认你的罪行喽?”

“什么罪行?”

“你杀害石惠财以达到灭口目的的罪行。”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石惠财不是你杀害的?”

“当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对不对?”

他又钻进了沉默的甲壳。

“你算好时间,正好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对不对?”

他的眼帘又合上一点。虚掉这个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现实吧。原来自己从小爱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虚化。这样好,这样就看不清那四条桌腿后的人腿,一条抖完抖另一条。这样一个由不安分的腿组成的世界还是虚化成一片灰色比较好。多鹤在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边过日本的“0bon”,点起纸灯笼,接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过节。可她不能接他们回张家,就在塘边上搭起一个和张俭共有的家:cha了荷花摆着酒和饭团的糙棚。棚子是从农民那里买的芦席扎的。也许明年,她接回家的亲人里有张俭。他已经成功地错过了审讯者一连串提问。这场业余审讯的游戏该收摊了吧。

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gān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chuáng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chūn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gān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she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gān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qíng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xu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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