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ròu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
六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申报·自由谈》。
洛文
医生告诉我们:有许多哑子,是并非喉舌不能说话的,只因为从小就耳朵聋,听不见大人的言语,无可师法,就以为谁也不过张着口呜呜哑哑,他自然也只好呜呜哑哑了。所以勃兰兑斯〔2〕叹丹麦文学的衰微时,曾经说:文学的创作,几乎完全死灭了。人间的或社会的无论怎样的问题,都不能提起感兴,或则除在新闻和杂志之外,绝不能惹起一点论争。我们看不见qiáng烈的独创的创作。加以对于获得外国的jīng神生活的事,现在几乎绝对的不加顾及。于是jīng神上的“聋”,那结果,就也招致了“哑”来。(《十九世纪文学的主cháo》第一卷自序)
这几句话,也可以移来批评中国的文艺界,这现象,并不能全归罪于压迫者的压迫,五四运动时代的启蒙运动者和以后的反对者,都应该分负责任的。前者急于事功,竟没有译出什么有价值的书籍来,后者则故意迁怒,至骂翻译者为媒婆〔3〕,有些青年更推波助澜,有一时期,还至于连人地名下注一原文,以便读者参考时,也就诋之曰“衒学”。
今竟何如?三开间店面的书铺,四马路上还不算少,但那里面满架是薄薄的小本子,倘要寻一部巨册,真如披沙拣金之难。自然,生得又高又胖并不就是伟人,做得多而且繁也决不就是名著,而况还有“剪贴”。但是,小小的一本“什么ABC〔4〕”里,却也决不能包罗一切学术文艺的。一道浊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的gān净而澄明,但蒸溜了浊流的一部分,却就有许多杯净水在。
因为多年买空卖空的结果,文界就荒凉了,文章的形式虽然比较的整齐起来,但战斗的jīng神却较前有退无进。文人虽因捐班或互捧,很快的成名,但为了出力的chuī,壳子大了,里面反显得更加空dòng。于是误认这空虚为寂寞,像煞有介事的说给读者们;其甚者还至于摆出他心的腐烂来,算是一种内面的宝贝。散文,在文苑中算是成功的,但试看今年的选本,便是前三名,也即令人有“貂不足,狗尾续”〔5〕之感。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6〕所描写的“末人”。
但绍介国外思cháo,翻译世界名作,凡是运输jīng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连洋人走狗,富户赘郎,也会来哼哼的冷笑一下。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非弄到大家只能看富家儿和小瘪三所卖的chūn宫,不肯罢手。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jīng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一面将那些聋哑的制造者送回黑dòng和朱门里面去。
八月二十九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八日《申报·自由谈》。〔2〕勃兰兑斯(G.Brandes,1842—1927)丹麦文学批评家。他的主要著作《十九世纪文学的主cháo》,共六卷,出版于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九○年。
〔3〕一九二一年二月郭沫若在《民铎》杂志第二卷第五号发表致李石岑函,其中有这样的话:“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
〔4〕ABC入门、初步的意思。当时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过一套“ABC丛书”,内收各方面的入门书多种。
〔5〕“貂不足,狗尾续”语见《晋书·赵王伦传》,原意是讽刺司马懿第九子司马伦封爵过滥,连家中奴仆差役都受封,“每朝会,貂蝉盈座,时人为之谚曰:‘貂不足,狗尾续’。”〔6〕尼采(F.Niet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chuī者。“末人”(DerLetzteMensch),见尼采所著《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意思是指一种无希望、无创造、平庸畏葸、浅陋渺小的人。鲁迅曾经把这篇《序言》译成中文,发表于一九二○年六月《新cháo》杂志第二卷第五号。
虞明
世界因为生产过剩,所以闹经济恐慌。虽然同时有三千万以上的工人挨饿,但是粮食过剩仍旧是“客观现实”,否则美国不会赊借麦粉〔2〕给我们,我们也不会“丰收成灾”〔3〕。
然而智识也会过剩的,智识过剩,恐慌就更大了。据说中国现行教育在乡间提倡愈甚,则农村之破产愈速〔4〕。这大概是智识的丰收成灾了。美国因为棉花贱,所以在铲棉田了。中国却应当铲智识。这是西洋传来的妙法。
西洋人是能gān的。五六年前,德国就嚷着大学生太多了,一些政治家和教育家,大声疾呼的劝告青年不要进大学。现在德国是不但劝告,而且实行铲除智识了:例如放火烧毁一些书籍,叫作家把自己的文稿吞进肚子去,还有,就是把一群群的大学生关在营房里做苦工,这叫做“解决失业问题”。中国不是也嚷着文法科的大学生过剩〔5〕吗?其实何止文法科。就是中学生也太多了。要用“严厉的”会考制度〔6〕,像铁扫帚似的——刷,刷,刷,把大多数的智识青年刷回“民间”去。智识过剩何以会闹恐慌?中国不是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还不识字吗?然而智识过剩始终是“客观现实”,而由此而来的恐慌,也是“客观现实”。智识太多了,不是心活,就是心软。心活就会胡思乱想,心软就不肯下辣手。结果,不是自己不镇静,就是妨害别人的镇静。于是灾祸就来了。所以智识非铲除不可。
然而单是铲除还是不够的。必须予以适合实用之教育,第一,是命理学——要乐天知命,命虽然苦,但还是应当乐。第二,是识相学——要“识相点”,知道点近代武器的利害。至少,这两种适合实用的学问是要赶快提倡的。提倡的方法很简单:——古代一个哲学家反驳唯心论,他说,你要是怀疑这碗麦饭的物质是否存在,那最好请你吃下去,看饱不饱。现在譬如说罢,要叫人懂得电学,最好是使他触电,看痛不痛;要叫人知道飞机等类的效用,最好是在他头上驾起飞机,掷下炸弹,看死不死……有了这样的实用教育,智识就不过剩了。亚门〔7〕!七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2〕赊借麦粉一九三三年五月,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在华盛顿与美国复兴金融公司签定“棉麦借款”合同,借款五千万美元,规定以五分之四购买美棉,五分之一购买美麦。〔3〕“丰收成灾”一九三二年长江流域各省丰收,但由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政府以及地主和商人的cao纵,谷价大跌,造成了丰收地区农民的灾难。
〔4〕见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一日《申报》载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的谈话,他把当时农村破产的主要原因荒谬地归之于“现行教育制度不适合农村环境之需要”,说“现行教育制度在乡间提倡愈甚,则农村之破产愈速。故yù求农村之发达,必须予以适合实用之教育。”〔5〕文法科的大学生过剩一九三三年五月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命令各大学限制招收文法科学生,令文中说:“吾国数千年来尚文积习,相沿既深,求学者因以是为趋向,而文法等科又设备较简,办学者亦往往避难就易,遂致侧重人文,忽视生产,形成人才过剩与缺乏之矛盾现象。”(据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二日《申报》)〔6〕会考制度国民党政府自一九三三年度开始,规定全国各中小学学生届毕业时,除校内毕业考试以外,还须会同他校毕业生参加当地教育行政机关所主持的一次考试,称为会考,及格者才得毕业。〔7〕亚门希伯来文aLmeLn的音译,一译“阿们”。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祈祷结束时的用语,表示“诚心所愿”。
游光
外国人不知道中国,常说中国人是专重实际的。其实并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无论古今,谁都知道,一个男人有许多女人,一味纵yù,后来是不但天天喝三鞭酒〔2〕也无效,简直非“寿(?)终正寝”不可的。可是我们古人有一个大奇想,是靠了“御女”,反可以成仙,例子是彭祖〔3〕有多少女人而活到几百岁。这方法和炼金术一同流行过,古代书目上还剩着各种的书名。不过实际上大约还是到底不行罢,现在似乎再没有什么人们相信了,这对于喜欢渔色的英雄,真是不幸得很。
然而还有一种小奇想。那就是哼的一声,鼻孔里放出一道白光,无论路的远近,将仇人或敌人杀掉。白光可又回来了,摸不着是谁杀的,既然杀了人,又没有麻烦,多么舒适自在。这种本倾,前年还有人想上武当山〔4〕去寻求,直到去年,这才用大刀队来替代了这奇想的位置。现在是连大刀队的名声也寂寞了。对于爱国的英雄,也是十分不幸的。
然而我们新近又有了一个大奇想。那是一面救国,一面又可以发财,虽然各种彩票〔5〕,近似赌博,而发财也不过是“希望”。不过这两种已经关联起来了却是真的。固然,世界上也有靠聚赌抽头来维持的摩那科王国〔6〕,但就常理说,则赌博大概是小则败家,大则亡国;救国呢,却总不免有一点牺牲,至少,和发财之路总是相差很远的。然而发见了一致之点的是我们现在的中国,虽然还在试验的途中。
然而又还有一种小奇想。这回不用一道白光了,要用几回启事,几封匿名的信件,几篇化名的文章,使仇头落地,而血点一些也不会溅着自己的洋房和洋服〔7〕。并且映带之下,使自己成名获利。这也还在试验的途中,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翻翻现成的文艺史,看不见半个这样的人物,那恐怕也还是枉用心机的。
狂赌救国,纵yù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倘有人要编续《龙文鞭影》〔8〕的,我以为不妨添上这四句。八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申报·自由谈》。〔2〕三鞭酒用三种动物的雄xing生殖器泡制的qiáng身药酒。〔3〕彭祖传说中人物。晋代葛洪《神仙传》卷一:“彭祖者,姓篯讳铿,帝颛顼之玄孙也。殷末已七百六十七岁,而不衰老。”传内记彭祖曾说过这样的话:“男女相成,犹天地相生也。……天地昼分而夜合,一岁三百六十jiāo而jīng气和合,故能生产万物而不穷;人能则之,可以长存。”
〔4〕武当山在湖北均县北,山上有紫霄宫、玉虚宫等宫观,为我国著名的道教胜地。《太平御览》卷四十三引南朝宋郭仲产《南雍州记》说:“武当山广三四百里,……学道者常百数,相继不绝。”在旧小说中常把武当山描写为剑侠修炼的神奇的地方。〔5〕彩票又称奖券。这里指国民党政府同一九三三年起发行的“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当时报纸宣传购买奖券是“既爱国,又获奖”。